那张巫女的面孔,流出血泪来。 血泊里,再度浮出了两张面孔,整整三位死去的术师,所成形的诅咒,在今日终于孵化成功。 一位老僧,一位武士,一位巫女。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相信……是诅咒啊……我,没有……骗人】 【老朽,老朽不曾骗人……】 诅咒师垂下眼帘,静静地注视着那三张面孔。 “没关系,是阴阳寮让我们来解决的,不会再有同伴为此受害了。” 闻言,它们原本扭曲的面孔渐渐变得安详,甚至露出了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旁边抱着袖子的少年看了他一眼,“要吃吗?”由三个死去的咒术师的怨恨而生成的诅咒,看这个架势,妥妥是个特级诅咒了。 诅咒师点了点头,但却第一次地,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伸手用咒力覆盖面前的诅咒。 “要一起来吗?或者,你们想先干掉这群猴子解气……” “喂喂喂!狐狸!”少年皱起眉头,“虽然他们确实有这个权利,但不准用这种方式诱骗!给我交给阴阳寮和官差,死罪就到刑场上去砍头,不许用咒灵上私刑。” “悟真是严厉啊。” 夏油杰叹了口气,但没再说什么,只是向咒灵伸出了手。 那三张面孔没有任何的抵抗。 轻而易举地,或者说简直像是主动投向咒灵操使一样,布满大地的血河化为丝丝缕缕的液体流淌入他的手掌中,变成了一颗与其他咒灵无异的漆黑魂玉。 静静咽下魂玉的诅咒师看着面前的人们,已经有不少人因为过度惊骇而失去了意识,但仍有许多人还醒着。不过他们再也不敢像之前那样阻拦在法师面前,而是面露恐惧之色,推搡着挤在两旁,为黑衣法师和那位童子让出路来。 “真是的,明明只有一个和尚,为什么名字叫‘三人法师’啊……”咒灵操使叹了口气,说出一句叫人无法理解的话。 “大概只要满足有和尚,以及是三个人的条件就行了?”少年不以为意地说道。 “可是他们哪里抓替身了,只有叫人快跑吧?” “如果来的不是我们的话,那说不定还真是下一个呢……” 这两者旁若无人地说着叫人听不懂的闲话,一步步地,慢悠悠地走到了正瘫坐在院门上的胜弥面前。 或者说,被不知何时现身的,老妇人外形的咒灵扼住脖子,死死压在院门上的胜弥面前。 “救,救命……”刚才还怒发冲冠,一副要率领弟子们做出大事样子的匠师,此刻只能仰躺在地上,面孔憋得紫红,徒劳地使劲蹬腿,“母亲……” 身后的院门被打开了。 那位鹤夫人,颤颤巍巍举着一根木杖,哆嗦着向和她有极为相似外形的咒灵身上打去。 “放,放开我的孩子……” 可惜她的力道就像任何一个百岁老人那样虚弱得不止一提,因此咒灵丝毫没有要动摇的样子,甚至因为屡次被打而烦躁地踹了她一脚。 鹤婆婆咽呜一声,咕噜噜地被踹倒在旁边。 五条皱起了眉头。 “这剧目也太糟糕了,快点停下吧。”他冲身边的诅咒师说道,“搞得好像我们在欺负人似的。” 咒灵操使看了他一眼,伸手就将老妇人形态的咒灵抓捕起来,吞下肚子,而匠师胜弥也终于在被扼死之前喘过了气,成功逃过一劫。 他涕泪横流地从地上爬起来,但第一时间既不是破口大骂,也不是逃走,而是去搀扶还跌倒在另一边的老妇人。将咽呜不已的鹤夫人好好扶到台阶上坐下,一阵小声安抚,让她的情绪稍稍平静一点之后,才有余裕看向面前的黑袍法师与少年。 “所以,所以那不是污蔑……我,我真的被诅咒缠身?可,可是那个诅咒,为何会有母亲的面孔……到底是谁要这样害我……” 诅咒师看看他,再看看五条。 “他认真的?”夏油杰一脸不敢置信。 “……认真的。”少年表情复杂地说道,“是真心实意地觉得那块木雕是母亲呢——明明是自己亲自雕刻出来的东西。” ----
第25章 二十一 匠师胜弥搀扶着鹤夫人,用困惑的目光看向面前的黑袍法师与少年。 “您,您的弟子到底是在说什么……” 诅咒师撇了他一眼,对于过分自欺欺人的猴子,夏油杰其实没什么兴趣,但要是这个男人不愿意承认事实,他们也确实有些难办。 毕竟,阴阳寮的任务要求,是回收‘大概解除了封印的咒物’。 能在这长寿之乡里搞出这么大阵仗的,显然只会是那块不明原因被解除了封印的咒物,而能够符合这个标准的,除开胜弥的‘母亲’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但‘她’此刻看上去确实与人类无异,就算把人交给阴阳寮,咒术师们也不会认同,搞不好还要怀疑诅咒师是不是故意耍弄他们,咒灵操使又不能解释说是‘六眼’亲自认证的。 少年抓住了蒙眼的布巾。 “悟?” “……其实我也很好奇啊,他到底是怎么做到让木雕能够像人一样活动说话的,应该是术式吧?”从布条的缝隙里,露出一对极为澄净的空色眼瞳来,那份靛蓝的色调在无尽的夜色天幕下,甚至让人觉得有种正散发着光芒的错觉,“但是,这家伙明明不是术师。” 无论是背上的诅咒,还是匠屋广场底下的咒胎,乃至于缠绕在匠人和弟子们身上的那些怨念,他都和普通人一样毫无所觉。 少年那双囊括了天空般的眼瞳太过美丽,令胜弥一时间看得失了神,来不及阻止他擅自靠近怀中的老妇人,于是五条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凑过去,盯着还有些颤抖的鹤婆婆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 “核心确实是咒物没错了。”少年说道,“但外面的术式不解除,就无法把它取出来,和木雕完美地封印在一起呢,是双重术式啊,难怪会变成这个样子。” “双重?” “嗯,把咒物封进木头里的,应该是阴阳寮的术师,而把木头变成了雕刻的,却是胜弥匠师……”少年困惑地看了一眼还在发愣的大匠,“但他确实是个普通人,身上也没什么咒力……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咒灵操使叹了口气。 “不具备咒力,却拥有术式的人,是存在的。” “咦?”少年迅速地转头看他。 “无为转生可以让他们拥有咒力,但我不会对这家伙用的,就算再怎么想要增加同伴,这样的蠢货还是别了吧?”夏油杰皱起眉头,“感觉整体咒术师的水平都会被他拉低。” 虽然这样说了,但诅咒师还是看了眼少年盯着老婆婆目不转睛的样子,“悟很好奇吗?关于他如何用出术式的缘由?” “我可不觉得他会老老实实说出来。”五条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问话的工作就交给阴阳寮吧,他们总能想出办法来的。” “但这样任务可就得打折扣了。”咒灵操使说道,“刚好,附在他身上的咒灵,有着非常有趣的术式呢……” 一个容貌与鹤婆婆有七八分相似,但外表消瘦憔悴,而且表情阴郁极了的老妇从诅咒师的影子里走出来,抬手抓向表情惊恐的胜弥师匠,而男人只来得及护卫住怀里的鹤婆婆,任由她从自己身上夺走了某种无形的东西。 老妇的另一个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只破旧的瓷碗,里面满盈着漆黑的液体。 她将那些墨汁一样的液体,倾倒在众人面前的泥地上。 说来也怪,那些黑水并没有立刻渗入泥土,反而迅速地扩散开来,直到流淌出池塘大小的一片,水泽的表面平静无波,宛如镜面。 在这片池塘上,渐渐浮现出人的影子。 “咒灵的名字叫做‘忘婆’,拥有着能够掠夺人记忆的术式。”宛如什么开场白一样,诅咒师如此对少年说道。 然后,他们一同低头去看那片水泽。 男人的名字叫做胜弥。 是个雕刻师。 他的才能精湛到了神乎其技的地步,运送来的木头,只看一眼,就知道能雕刻出什么东西,甚至无需在表面绘出线条,他能够窥探到木料之内,仿佛被封存住的人与物,那一瞬间的形与貌。使用凿子和刻刀的方式自然到了如同手掌上多长的指头,从他的手下诞生的所有雕刻,全都栩栩如生,含苞的花朵仿佛下一瞬就要绽开,垂目的佛像慈爱得似乎即将伸手抚摸参拜的信众。 胜弥就是杰出到了这个程度的雕刻师。 于他而言,雕琢就是和吃饭跟喝水一样简单的,也极为重要的事情。 这个男人的人生大部分都献给了雕刻。 唯有一样,是他少数和普通人一样,无法免俗的事情——胜弥依赖着自己的母亲。倒不是说他需要母亲照顾自己,以他的技艺,早就能够获得足够的金钱,雇佣仆从并不是难事。他只是太听母亲的话,也太爱戴自己的母亲了,只要鹤夫人开口,不管老婆婆说了什么,胜弥就会遵从。 幸而,鹤婆婆并不是那种迂腐和难相处的女性,正相反,那是一位温柔典雅,特别和蔼可亲的老婆婆,良善大方的程度,全镇闻名。 她从未介意儿子专注雕刻,甚至连妻子也不娶的事情,觉得有弟子或者仆人照顾他也可以,自己闲的无聊,便出门散步找人攀谈,或者和老人们一起晒晒太阳。 无论如何,只要儿子觉得人生过得充实满足就好,鹤婆婆对所有的事情都很满意,每天给胜弥煮个早饭和宵夜,就是她最重要的工作了。 这本是一对幸福的母子,他们本来过着堪称无暇的人生。 直到这美好的时光不断积累,积累到鹤婆婆老迈不堪为止。 她并没有生病,只是渐渐变得难以行走,老人的身体,随着年岁的增长,变得衰弱是很正常的。煮饭和宵夜自然变成了困难的事情,直到后来,老婆婆到了只能看仆人干活的程度。胜弥师傅心痛母亲的疲惫,对此毫无怨言,甚至消减了雕刻的时间,就为了每日背着鹤婆婆出门散心,晒晒太阳,免得她独自在家寂寞无聊。 然而衰老带来的不止是身躯的无力。 她的记性也变差了。 最初是忘记了时辰,接着是忘记了正要做的事情,然后开始忘记仆人的名字,佣人的长相,甚至是经常来往的友人和弟子们的面孔和声音。 吃了三口饭,就会忘记自己还在吃饭的事情,然后坐到旁边发呆。 虽然仍然会笑,那笑容里却全是茫然,连为什么微笑也忘记了。 身体的控制也变得糟糕起来,像是没有满周岁的孩子那样,随时随地开始便溺,有时候,胜弥师傅正背着她走在路上,脊背上便会传来温热的湿润感。 为了不至于再陷入那种狼狈不堪的境地,胜弥不再带母亲去街道上漫步,而只在家门附近,匠屋的边际,那些没有人群,只有美好景色的地方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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