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不唯扶苏悚然而惊,就连李斯与叔孙通亦不觉抬头,怔怔望着皇帝。 显然,在大受刺激、痛定思痛之后,皇帝终于一扫往日的刚硬与操切,再一次恢复了当年平六国时的理智与敏锐。昔日所向而披靡的“秦王政”,俨然又把控住了局面! 在这样的理智与冷静之下,皇帝迅速展现出了过往精准而尖锐的判断力。他的见解一语中的,直击了大臣们绝不敢稍有提及的大秦弊病——秦的敌人,实在太多了。 秦人师法申韩之术百余年,固然能富国强兵横扫天下,但得罪的学派却也不计其数;彼此恩怨盘根错节,早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辩理问难,而成了不死不休的意气之争——如儒、道、纵横诸家,谁不在传道时痛骂商君的“阴贼”、“刻薄”?而法家痛加回击,干脆将纵横游说的辩士、师法先圣的儒道士人、带剑立名的侠客等等统视为国之蛀虫,号称“五蠹”,一旦秉持国政,立刻下手横扫,将百家尽数料理干净。 如此反复数轮之后,法家与诸子已成死仇。尤其是儒家纵横家等玩嘴皮子的高士,谁看到“五蠹”论不是深恶痛绝?即使朝廷有意修好,也绝难弥补百余年的隔阂。 正因如此,皇帝的言下之意才昭然若揭:既然玩嘴皮子的门派已经无法联合,那么就只能招揽专注实务的墨家、农家了。农、墨两门的弟子醉心的是农耕与手工的实际,是躬亲庶务、积小为大,逐步变革天下;这样谨慎而又踏实的思路、小心而细密的作风,绝非诸子玄之又玄的高谈阔论可以比较,只要朝廷愿意为他们提供实践的物资与场地,想来他们不会拒绝招揽。 ——更不用说,始皇帝还为他们预备了重金兑换来的厚礼,足以令这些学者弟子色授魂与、心醉神迷的至宝。 始皇帝负手踱步,并没有在意长子与大臣的惊愕目光,犹自在梳理思路,缓缓道来: “天幕中曾转述了一位高士的名言。虽不知这位高士是谁,但真正是一语中的,要言不烦,犹在昔日韩非、应侯之上……哎,若朕能与此人同时而游,那么真愿意送给他半个天下,只要他能教导朕治理好剩下的一半疆土。” 说到此处,始皇帝也不由微微惆怅,反复是感叹贤人已远,此生再也不可相遇。他默然片刻,不顾两位大臣的奇异目光,再次开口: “这位高人说,做事的第一关键,就是要弄清谁是自己的敌人,谁是自己的朋友。朕大有感悟,因此反复思忖:诸子百家之中,谁又会是大秦的朋友?纵横、黄老、孔孟之学实在与大秦格格不入,为今之计,只有联合墨家、农家等等务力于实际的流派,设法弹压好虚言而尚口舌的辨士、儒生,所谓分化拉拢,孤立瓦解,种种的权谋手段,你都应该多学一学。” 皇帝一字字说来,显然心中早有定见,因此条分缕析,环环相扣,计划严密之极。叔孙通俯首记录,一张脸却不觉皱成了苦瓜——皇帝心意虽已改变,但显然与儒家隔阂太深,一时是难以化解了。 不过,始皇帝厌恶排斥的似乎只是“尚口舌”的浮华儒生,既然朝廷是要“分化拉拢”而非大棒横扫,那如荀卿、仲良一派讲求实用的儒生,或者还有大用的机会。 叔孙子脑子动的飞快,一边为儒家操心,一边小心遮掩神色。但祖龙父子都在思索,显然无心搭理大臣的小小情绪。如此沉默片刻之后,扶苏整理衣冠,郑重下拜: “陛下,若仅仅招揽农家、墨家的门生,恐怕还不足以支撑朝廷。” 农家与墨家都是影响深远、着重实务的流派,但正因为太着重实务,两家门人常常奔波于市井农亩之间,在朝堂上却罕见踪影,若论权势地位,实在不能与纵横策士们比肩。 “这正是朕召你来的第二个缘由。”始皇帝挥动衣袖:“看一看这本天书的后面,读出来。” 扶苏遵命展开了绢帛,一目十行掠过数页,而后大声诵读被朱砂点染的部分: 【当然,在郡县制的狂潮之中,被愤怒的小镇做题家撕碎的又何止大秦?始皇帝固然被斥为“刻薄寡恩”、“独治无亲”,故而天下叛之;但秦亡之后,那位宽厚爱人、推尊亲属,所谓“尽反暴秦所为”的项羽项王,他的结局又是如何? 秦不是孤立宗室么?项王就尊封项氏宗亲;秦不是推行郡县么?项王就恢复分封;秦不是刻薄严苛么?项王便仁厚宽宏,看到士卒生病都会流泪涕泣。 然后呢?然后项王的尸体被分成了五份。 所以归根到底,还是淮阴侯韩信的那句评价最为精准,最为深刻,项王的弊病在什么?大秦的弊病在什么?——“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忍不能予”! 你仁爱有什么用呢?你宽厚有什么用呢?你雄才大略又有什么用呢?普天之下熙熙攘攘奔走往来的有识之士,难道是为了这点小恩小惠来依附于你的么?人家要往上爬呀! 堵塞了上升的渠道,那无论是英察如始皇帝,还是仁爱如项王,都会被士人们的愤怒淹没,碾碎在这微妙的历史关口。 归根到底,尽管开创了一统的不世之功业,但秦还依然是那个战国时的秦,项王也依然是那个战国时的贵家子;他们都是旧时代的残党,已经不能容于这个崭新的时代了。 ——在始皇帝推行郡县、摧折六国之后,华夏依旧是那个华夏,但人心却不再是西周八百年以来的那个人心了; 时代变了,陛下。】 读到此处,扶苏的唇齿不由打战,几乎下意识望向了皇帝。 当然,法家也以为时殊而事异,天下必将变迁,因此古圣不可效法;但,但从没有哪个法家高贤敢于评价秦国是“旧时代的残党”——仿佛天下变迁之余,秦国也必当随之消灭,荡然而无存了。 这样居高临下的打量与慨叹,原本是秦人在凭吊六国余迹时常见的口吻。然而今日被这天书缓缓道出,却真让人有不寒而栗的错觉。 扶苏……扶苏当然想反驳。但他心中悸动不已,却隐约有着不可忽视的细小声音: ……是啊,如果六国都已经灭亡于天下的变迁,那么秦国,秦国又凭什么能幸免呢? 他咬了咬牙齿,不敢再想,继续读了下去: 【历史进程总是难以猜测的,估计连伟大的始皇帝自己都未曾预料,他所开创的郡县制释放了怎么样磅礴而不可理喻的力量——在移除了六国的王公、卿士、大臣、一层又一层的贵族之后,被压抑了许久的庶民黔首们终于仰起头来,于是目光直抵九宸,一眼望到了恢弘而广阔的咸阳宫,威严华贵的天子车驾。 那么,这些被六国游士、私家学问熏陶已久的庶民,在这样辉煌璀璨的盛大光辉下,所想到的又会是什么呢? ——历史用一句话做了概括:“嗟夫,大丈夫当如是也!” 辉煌与华光激起的是对功名与权力不可遏制的向往。往日庶民们被贵族与公卿一层又一层的压制,被分割在列国中动弹不得,而现在始皇帝为他们扫除了一切阻碍——诸侯没有了,国界没有了,有才能的布衣之士来往于各郡县之间,热切的仰望着权力的华衣。 然后呢?然后他们失望了。 大秦拒绝向庶民们分享权力,项王也拒绝向庶民们分享权力。无论是嬴氏还是项氏,无论彼此间的敌视如何深刻,归根结底都是显要的华族出身,他们的祖先可以追溯至周文、商汤及夏禹,最终合流于最远古也是最为高贵的始祖,天神与凡人共同推尊的神明,伟大的轩辕黄帝。 ——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身上都流着神的血。 流着神血的人怎么愿意将力量分享给鄙陋的凡夫呢?贵族怎么可以与庶民共事呢? 西周以降,卿士贵族们把持了这片土地八百年,已经足够将这贵贱天隔的理念固化为牢不可破的惯例;即使战国往来纷争,各国求贤若渴,君主们提拔拣选的人才,也是百家的“游士”——士人固然已经是贵族的最低一等,但毕竟还是贵人。至于庶民……有哪个生而穷困的庶民,能有谒见君主的荣幸呢? 这种惯例也同样因袭到了秦末。大秦与项王仍然按照战国的老规矩在办事,信任士人与公卿,亲近自己的亲族,尊崇高贵的后裔。一切都看似毫无问题,直到陈胜吴广在大泽乡喊出那句光耀于整个华夏历史的名言: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公子扶苏读到此处,跪地静听的李斯突然一个哆嗦,自喉咙中发出了极为古怪的格格声。 ——李斯当然也应该发声。法家最重君臣四民之序,将国君推崇到无与伦比的地位;这样胆大放肆,公然质问“宁有种乎”的狂言,简直是直触法家逆鳞要害,锥心刺骨,决计不可容忍。 莫说李斯,便是商君、韩非在此,也应当勃然暴怒,呵斥这无耻逾越君臣严限的乱民莠民国之大蠹,请求国君立刻降下严刑,腰斩、弃市、至少也得是诛灭三族。 但李斯终究没有敢发怒……尽管他的心绪激荡不宁,尽管怒火几乎冲破胸口,但那句“宁有种乎”的狂妄呼喊在耳边回绕,却莫名的令他不寒而栗,作声不得。 ——那似乎,似乎是比商君,比韩非,比,比大秦都更强大,更不可战胜的力量。 李斯缓缓低下了头去。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句话应当与始皇帝并天下、一文字的诏书并称,视为那个时代最强而有力的呼告。它们的回声悠久而又浑厚,毫无疑义的宣告了一个崭新世界的诞生。 不错,尽管大秦的统一只有区区的一十五年,但时代变了,时代已经永远的变了……这个世界已经再也不属于卿士贵族、累代诸侯;也再不属于嬴氏与项氏,一切高贵的姓氏。它属于瓮牖绳枢之徒陈胜;属于文法小吏萧何;属于布衣而贫贱的韩信;属于浪荡无业的刘邦,属于樊哙,属于周勃,属于一切有才华而不得志的庶人黔首,属于过去八百年被忽视、被压迫、被弃如敝屣的那群人。 ——或者我们可以换句话说,属于秦末的小镇做题家们。 所以历史真的是太有意思了。如果抹去秦末汉初十数年间的血腥、阴谋与尘埃,我们看到的将是一条持之以恒、百折不挠的主线——自战国数百年以来,被广泛私学传统所培育出的庶民人才,被知识扩散所惠及的小镇做题家们,终于抓住了这次八百年一现的机遇,仰面望天,向高高在上、世卿世禄的贵族们发出了自己被禁锢那么久的喊叫: ——公平,公平,还特么是公平! 秦末汉初十数年间厮杀征战,城头大王旗变换不休,这是秦与六国之间的征战,这是汉王与楚王之间的征战;但归根到底,是小镇做题家们与战国太子爷之间的征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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