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终有一死,节哀。] 清之说道,语气有些生涩,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荀晏垂下了眼眸,撩起衣袍跪坐在灵前,他沉默了半晌,才开始说话。 刚开始声音有些艰涩,其后愈发顺畅,仿佛在发泄着什么。 “我今日见到了嘉嘉,他比我高了好多,不过大人这般高,我以后肯定也能窜上来的。” “阿兄一柱香就要来看我一眼,像是我会怎么样了一样,我又不是那种想不开的性子……” “谌兄长也是……” 他絮絮叨叨的开始把今日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全部诉说出来,像是曾经荀靖还坐在这里安静的聆听一般。 “安安一日没出来,躲在阿姊怀里——” 他突然一滞,停下了话语,紧紧咬着唇,整个人有些发颤。 荀晏蓦的深深俯下了身子,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感觉愈发混沌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一些。 小兽般的呜咽声自喉咙中溢出,他含糊不清的说道: “大人,狸奴想你了……” 有水迹滴落在地面上,他手忙脚乱捂住了脸,想要止住泪水,但却毫无用处,泪水越擦越多,直到最后他干脆不管了,就这样跪伏在地上任由泪水不听话的流出来。 “大人说……长大了不能随便哭……”他似哭似笑说着,“现在……又没人看见……狸奴随便哭……” 荀晏不记得自己那夜在灵堂待了多久,只记得最后有人将他抱了起来,他隐约间看到了极其熟悉的眉眼,随后他不由自主的往那人怀里钻。 “大人……” 他轻声呢喃叫道。 那人沉默了一会,才摸了摸他的头,软言答道:“狸奴不要哭。” 荀晏含含糊糊不服气的说道:“才没有哭。” 话虽如此,但他却紧紧揪着那人的衣襟不肯放手,像是握住了最后一缕希望一般。 他听到有人叹息的声音,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香意,但不是大人惯常用的香料,影影绰绰间他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人影。 他陷入了一片黑沉的梦中,梦中大人坐在廊下,微笑着向他看了过来。
第28章 中平四年,前太丘长陈寔于家中逝世,享年八十四岁。 据说他走得很安详,儿孙绕膝,这个岁数也是这个年代少有的高寿了。 那年荀晏十五岁,随叔父前往郎城吊孝,见门口车乘数千,致悼会葬者不计其数,约莫能有万余人。 这位前太丘长誉满天下,隐居邶山一十年间中教出无数学生,桃李满天下。 他的名声有多高呢,大概就是当朝几个大臣每拜公卿,都要叹息一遍陈寔未登高位,自己先于他登高位好惭愧呀云云。 乡人每每犯错,宁愿受刑罚,也不愿叫陈君所短。 荀晏好生安慰了一番哭得梨花带雨的陈家阿兄,少有失态的陈群望着满眼的白幡,一时悲从中来,干了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想干的事。 他掐住荀晏面上软乎乎的婴儿肥,把发育迟缓的荀家阿弟从头到脚呼噜了一遍。 解压。 荀晏:…… 好吧,你开心就好。 他以一种安详的姿态被人撸了一遍,还是荀彧实在看不过眼,把他从陈群手底下捞了出来。 荀晏努力踮起脚拍了拍陈群的肩膀。 “长文阿兄莫要伤心过度,太丘公有至德,在安乐中离去,一生也算得上圆满。” 是啊,相比起那些在饥寒交迫中痛哭死去的人们,那些葬身大火,埋骨异乡的无名之人,寿终正寝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但他也理解陈群现今的悲痛。 失去至亲之人这种事情,年前他险些遭遇,虽然现在荀靖的病情已经控制住了,但他仍然像是留下了心理阴影一般,时不时就要紧张一番。 连带着叔父伯父都被他特别关照了,每天被投喂一些乱七八糟的滋补汤药,一家人个个保温杯养生大师。 可他仍然无法阻止时间与岁月带走长辈们的精力与青春。 时间会带走一切。 再次回到颍阴后,荀晏在城外开垦了一片田地。 如今高阳里愈发冷清,党锢解除后,族人纷纷外出,为官为吏,一展所长。 唯一的不好便是身边说话的人少了,荀晏莫名也成了别人口中的族叔,天天那群 族里的小孩就爱缠着他玩。 带孩子的一个月后,他痛心疾首的选择去种田。 种田多好,这可是一门大学问! 清之对此深表肯定,但对于他决心亲身种田这件事表示不屑。 荀晏忿忿不平扛起锄头跑到田间。 “哎哟!小郎君也来这乡野之地啊!” 在田垄间卖力干活的何罗一瞟到荀晏的身影,便兴致勃勃贱兮兮的喊了起来。 他们这波人被扔到城外开荒去了,日子虽然清苦,但有大族资助与庇护,好歹饿不死人。 可其实这些人也没啥追求,只要能有块田能种,能有收成,少些乱七八糟的税,他们就会默默无闻的将一切苦咽到肚子里。 只有实在活不下去了,他们才会选择站起来舍命一搏。 荀晏面无表情的一锄子锄进地里,何罗看着这小郎君这些年来几乎没啥长进的身高,再想想他已经十五岁了,到了嘴边的嘲讽都说不出口了。 他转而用着怜悯的目光看着荀晏。 荀晏一下子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被戳到了痛脚,凶巴巴瞪了回去。 何罗少有的鼓励道: “多吃饭多运动,还有希望,不要放弃自己啊。” 荀晏选择运动一下,他撩起袖子和人干了一架。 事实证明他可能在种田上没有多大天赋,干了两天以后就是腰酸腿疼肚子疼,反正哪里都疼,摸鱼读书抓兔子,干啥都行反正就是种不明白地。 他戴着草帽蹲在角落里头,哼哧哼哧挖着陷阱坑,希冀着晚上能抓着几只小动物。 兔兔那么可爱,他就是要吃兔兔! 田外的行人站在泥土地上,饶有兴趣的看着这小郎君折腾,不时还指点两声该往哪里挖比较好。 荀晏折腾完以后才看向了那人,见那人虽然衣着朴素,肤色较黑,但五官周正,气质不凡,且言语之间不似个普通农人。 行人一怔,也见着这小孩虽然身量矮小,但容貌却极盛,他恍然一笑,摘下了草帽,扬声道: “在下枣祗,阁下可是那发明了曲辕犁的荀郎?” 枣……枣什么? “枣子?” 荀晏迟疑的问道。 “枣祗,”行人好脾气的再次重复道,“祗庸孝友的祗。” 荀晏恍然:“原是枣兄,久仰久仰。” 行人反倒是一愣。 “君认得我?” 荀晏突然沉默。 不,他只是习惯性的客套了一波。 好在枣子哥很快就一笑而过,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 荀晏也尴尬一笑。 “枣兄如何认得我?” 他也有些奇怪,毕竟家中兄弟个个优秀,相比起来他年幼,又不爱参加那些文会交流学识,自然名声不显。 不过也只是相对不显,旁人只道他颇通农学医学,不若几位兄长名声大。 枣祗温和笑着,老实的答道: “祗听闻荀郎年约十五,貌若好女,身量不高,如今一见,自然便一眼认出了。” 荀晏:……? 是谁!?谁传出的他身量不高这种话? 流言蜚语! 荀晏感觉自己深深被创到了,他忍气吞声问道: “家中兄长如今大多不在家,君可是要见慈明叔父?” 枣祗有些茫然,不明白眼前小郎君怎么突然态度变得苦大仇深,配上他这副容貌还显得有些委屈巴巴。 “祗是来寻荀郎啊!” 他眼神发亮的盯着荀晏,看得戴着草帽的少年忍无可忍压低了一点草帽,避开他炽热的不明目光。 枣子哥似乎也察觉了自己的态度过于热情,可能会吓坏了人,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搓搓手。 “祗自幼便好农桑,自认颇有所成,那日得见郎君所制的曲辕犁,顿时惊为天人,欲与君好生交流一番。” 他说道。 荀晏眉头一跳。 不,他只是个只会口嗨的理论大师,下地以后他就只能自然瘫倒。 可惜枣子哥意志坚定,也不把荀晏当孩子看,正儿八经天天揪着人讨论农学器具。 他是颍川阳翟人,并非大族出身,但也是殷实之家,在阳翟颇负盛名,若是荀晏肯多出去参加一些那种文会,应该也不至于不认识枣祗。 枣子哥对于农桑有着极其高涨的热情 ,并且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比某位纸上谈兵选手不知道高了多少。 在枣祗的带动下,荀晏扎扎实实被押着种了半个月地,然后扎扎实实在床上瘫了半个月。 看着瘫在一旁哼哼唧唧失去形象的荀郎,枣祗终于悟了。 肤色黧黑,面朝黄土的同道中人什么的……纯粹是他的想象而已。 问题不大,不会实操没关系,会理论能指挥也是好的。 随后每天哼哧哼哧埋头苦干的人换成了何罗和他那群安分老实的黄巾,荀晏每天则被疯狂压榨着画图纸,搞测绘。 枣子哥觉得他天赋异禀,需要多逼一逼,逼点好东西出来,荀晏只觉得自己真的肚子里没货了,转头他就去压榨清之。 [求求你,放过我吧,]清之没有任何起伏的说道,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我又不是搞农学出身的,我哪会啊?] [……好吧。] 荀晏讪讪停止了他的压榨行为。 不得不说,枣祗其人是有那么点真家伙的,不然荀晏也不至于跟着他瞎搞,毕竟种田玩水利什么的,纵使规模不大,那也是要花大钱的。 起码他这些年积攒下的家底全砸进去了,这还是有廉价劳动力的情况。 春天,枣祗带着荀晏种下了一棵幼苗,秋天,荀晏惊讶的发现…… 他! 长高了! 长高了那么多!那么多! 他兴奋了好几天,然后被生长痛击败了。 可能是窜个子窜太快了,他的生长痛也来得格外猛烈,腿疼膝盖疼,还容易饿。 已经完全脱离孩童样貌的少年郎还学着幼时的模样,哼哼唧唧跑来撒娇,荀靖沉吟片刻,摸了根藤条出来,寻思着怎么下手。 华佗眼疾手快止住了他,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打人耗力气,不要剧烈运动。” 他这两年仍然保持着云游四方的习惯,只是每年会来颍阴看上一眼,中途也与张机碰巧遇上过,可谓是高手遇到高手。 差点打起来。 同道中人可能不一定都能互相理解,也可能因为各自都太懂了,所以反而会发生激烈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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