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晏压下了喉间痒意,笑道:“早有所备。” 他早便知道许都兴学一事,许都新建,底蕴不比旧都,这些孤籍于许都而言是再宝贵不过的财富。 荀谌听得回应便安下了心,他自是信任堂弟的办事能力,既然他说早有所备,那便不需他再操心。 他转而从袖中取出一份折起的布告,荀晏低头看了看,见着是自己的字迹。 “昨日至雒阳城外,见乡闾之间皆有布告,方知清恒以试招计吏、文法吏、胥吏乃至于主簿、功曹等官吏。” 他看着堂弟说道。 荀晏未曾抬眼,只是淡淡道:“御史府新开,从吏缺少,何况策试取人,古今有之。” “斗升小吏亦要策试来取,未曾闻之。” 荀谌觉得他在回避重点。 “天下之大,岂能事事皆闻。” 荀谌不说话了,只听车外雨点噼里啪啦的落下,雨水中泛着冰冷的腥味。 “我朝任官之首要,先以德为衡量。” 他说道。 举荐贯穿了整个大汉的任官制度,堂弟之意看似仍循古制,却独独撇去了其中最为基础的举荐这一流程。 若只是征辟胥吏倒也无妨,然其中亦不乏上掾重职,纵是府台征辟,虽有四科取士之丞相故事,但也非全然不视其名声,人人皆可来考的。 “三察不起,九辟不就,”荀晏拢着大氅将自己团成一个舒服的姿势,神色音调愈发柔和无害,“我岂敢令他们屈身降志?” 荀谌皱眉,如今雒阳附近多是零零散散迁徙而来的关中大族,这般情况下竟还有人敢给堂弟脸色看,玩坐作身价这种手段? 他摩挲着腰间环佩,思忖着近来之事,半晌方才开口道:“你今在雒阳旧都,又身负要职,行事为天下瞩目,应当小心为上。” 他久不理政事,却并不代表他对一些事情生疏了,相反,在袁绍帐下待得久了,他对于一些事情反而比寻常人要敏感得多。 “许都官学由崔季圭操持,河北学子皆往许都,朝中下令公卿、六百石以上官吏与将校子弟为郎、舍人者,皆可入学受业,能通考核者可得授官。” 荀谌缓缓说道。 如今朝中虽置三公,事归台阁,何况三公里曹操领了个司空,太尉空悬,只有司徒赵温还在做三公制度的遮羞布,却也只是个吉祥物,内政全归尚书台。 那么这番动作只能 是荀文若的意思。 那青年人促狭的笑了起来。 “考核之制本为旧制,只是贵人之家常有特例,不以考核便得授官,如今一除浮华之风,兄长以为有何不妥?” “根基不稳,战事未定,动作稍大恐起动荡。” 荀谌不笑。 “正因此时才需动作,”荀晏敛去了笑意,显得有些冷淡,“试职、累功,本为察举一环,如今只需坐作身价,待价而沽则官爵自来,岂不可笑?” 察举制绝非恶政,兼有‘以德取人’,‘以文取人’,‘以能取人’,只是事到如今却成了‘以名取人’,‘以族取人’。 如今的时代,科举未必就比察举要好,但光是在那蛛网之间轻轻动弹了下,便已引得了旁人的注目,好在乱世中杀出来的新政权有足够的军事实力暂且压制所有不满的声音。 荀谌短促的扯了扯嘴角,他问:“何必如此?” 他不反对整顿吏治,肃清察举之弊,却也不得不注意这两位族中正掌权的兄弟如今看似寻常举动之后那更深的动机与思虑。 荀晏顺从的笑了笑,并未多言。 车驾停在了府前,管家早已带着人迎了上来,荀谌掀开车帘跳下了车,还未离去便听身后的堂弟叫住了他。 “兄长,”那青年人神色一如以往,苍白而温顺,他慢吞吞嘱咐道,“天寒添衣。” 荀谌挑眉,目光落在了他身上裹着的衣服上,他收回了视线拱手做揖。 “多谢中丞关怀。”!
第178章 整整五车的竹简,合计却只有几本书。 《庄子》有言,惠施多方,其书五车。 庄子对惠施说这话,大概还真不是夸奖,反而是调侃,这年头要自称饱读诗书,谁人不是学富上百车? 这二人既为知己,又整日互相讽刺争辩,最终化为了庄子一句‘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祢衡甩了甩酸疼难耐的手,暂且放下了刻刀,仔细查看着手下板片。 他的字与他的人甚是不同,为人张扬易怒,字却平稳厚重,看来见字如见人也未必一定就对。 “正平之字有蔡伯喈之风。” 身边倏而有人说话,吓的祢衡险些摔了手中刻刀,好在那人眼疾手快按住了他的手臂。 “荀君病愈矣?” 祢衡挑眉问道。 他起码有一个月未曾见着这人,也可能是这些日子他都被押在了小黑屋里雕木板。 荀晏随意应了一声,拂过新刻的木板,眼眸中似是带了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祢衡觉得自己大概是看错了,他这直系上司一向病病歪歪的,如今深居简出了好些日子,他也看不出具体如何,只记得当初在许都太医令边上时总能听得对他的抱怨。 “雕版进程如何?” “尚有两卷未完。” 荀晏颔首,雕版耗时,一年半载也是正常的,祢衡与几个他挑出来的士子已是上手极快了,他看过几板都较为满意。 “暂且不必继续了,”他说道,“这几日送书往许都时捎上这些吧。” 祢衡皱眉,这所谓雕版原理与印章相差不多,他自然能看出来是什么用,故而颇有兴致蹲了这么久小黑屋,但东西尚未制成,何故这般着急? “我自亲往许都。” 荀晏接着说道。 “你走之后,何人守雒阳?” 祢衡脱口而出,随即又莫名有些赧然。 “元常暂留雒阳,”青年御史似是有些倦怠,他半眯着眼说道,“不必声张我离去之事。” 他打起精神多嘱咐了几句才离去,他不指望祢衡压场子,但怎么说大小也是个御史官。 今日少有的阳光正好,照得人愈发困倦,他被晒得眯起了眼睛,又被还未褪去的冷意激得一个激灵,回头看见那不怎么熟悉的年轻人爬在公署高高的树枝上。 荀晏面无表情看了一会,有些忍不住嘴角抽动了一下。 “并非如此。” 被抓着爬树的年轻人企图为自己辩解,一番动作下竟险些失足,随即他连滚带爬狼狈的下来了,瞧着动作竟还有些熟练。 荀晏揣着手,看热闹似的问道:“君这般为何?” “登高而望,岂不美哉。” 仲长统拍拍衣摆站了起来,神色自若。 荀晏摇头说道:“君爬树之技何其劣哉。” 仲长统愕然。 荀晏瞥了他一眼,抬脚离去,留下那年轻人一人。 见他踟蹰着没跟上来,他才懒洋洋回头轻飘飘的说道:“河东一役,幸有君冒死相助,未能一叙实在可惜,又闻君策试第一,我府中虽不富裕,亦有薄酒一杯可为君相庆。” 那年轻功曹从善如流跟了上去,神色间笑吟吟的,又有些兴味。 待去了荀晏府上时,他才道这不富裕还真是不富裕。 起码这一顿飧食他瞧着自己大概是吃不饱了,这粥薄得若是他见着官府这般施粥,得要跑去状告一番的地步。 那御史安安静静坐在主位上,端着他的小碗神色恹恹的喝粥,食案上不过一碗薄粥,几碟野菜酱菜,唯一值得称道的是那冬苋菜瞧上去还是肥美的。 嗯,还有个煮鸡蛋,这般想想还是富裕的。 仲长统惆怅的吃完,见着那青年面上比他更惆怅,不一会有侍者忍着笑又为他上了一碗汤饼,肉香非常动人。 他感觉主位上的人看向他的目光愈发意味深长了,甚至让他有点毛骨悚然,他举着箸,平生第一次感到了食不下咽。 他消化不良的用完了饭,看着侍者撤去了餐盘,送了一壶薄酒于他面前,他抬头看了看,未曾多言,只是心中不由思忖了起来。 荀清恒多病,他是知道的,但少有人知道他究竟什么病,又病得如何,他在人前时总是礼数皆备的。 “仲长君有事相言?” 荀晏擦了擦嘴,没有 在意那士人有些冒昧的打量,他慢吞吞问道。 仲长统收回了视线,他拱手开门见山问道:“中丞所制雕版,可为印书之用乎?” 他一介白身,揭了告示便去考试,一路在明经科考了个第一,大小成了个功曹,被荀晏随手一指跟着去雕木板去了。 祢正平缺乏某些敏感性,他却心中清楚得很,若此物真如他所想一般,将会造成多大的影响,思及此处,他勉力压下了心中的兴奋。 “如君所想。” 那青年人却不以为意的样子,只是懒洋洋舀着碗中苦药,但又迟迟不愿送进口中。 “教化以礼仪为宗.礼仪以典籍为本,”仲长统说道,“此物功在千秋,中丞可有想好?” 荀晏恍惚了一瞬,若是换作从前,他必是要扯出他那个姓名不详的朋友做个借口,他倏而笑了起来,笑得那年轻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公理出身大族乎?” 他拉近了一些双方关系,直接称呼起了表字。 “并非,”仲长统坦然道,“山阳小族,却也衣食无忧,家中有书可读,胜去常人无数。” “哦,”荀晏点头,却不提印书之事,“先前见公理策试之上所作言论,与常人殊异。” 仲长统笑了起来。 “中丞想必是欣赏的。” 旁人这般说那叫夸赞,自己说自己却显得过于狂傲,但他却说得很自然,也很笃定,难怪衙署中常有人称其为狂生。 “我少年时曾有幸得见荀子之言,颇有感触,”他坐得端方,撇去了平日里的不着调,“君子以为文,百姓以为神,寻常之事于百姓眼中皆为鬼神之说,何其可悲,皆是教化不及民众之过。” 荀晏放下手中药盏,颔首道:“公理请言。” 仲长统取出袖中小册递给荀晏,竟像是准备了许久一般。 “我少时离家,游学并冀二州,但见天地残破,王朝衰落,兵连祸结,每论古今之事,发愤叹息,因作粗陋之作。” 他说道。 “豪杰之当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者也,不过以武力夺之,其后天下一统,尊卑既定,直至朝□□朽,政权衰落,故此存亡以之迭代,治乱从此周复,天道常然 之大数也。” 天下并非是命中注定属于哪个豪杰的,皆是武力所夺,所谓天命,并非事先注定,不过都是事后的矫饰,故而天下兴亡将会不断重演。 这番话由一个正儿八经出身在正统与天命之说熏陶下的人说出,惊世骇俗?亦或者是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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