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见他不语,轻笑着沾了杯盏中的水,邀他一同。 “不如各自写下?” 未及二人再言,曹操终于注意到了底下久违的又聚在一起说小话的人,分明武将与谋臣不同席,这俩倒是坐着坐着就又凑一块儿去了。 他敲了敲桌案,令堂上诸人皆安静下来,随后问道: “张杨起兵东市欲支援吕布,为其部将所杀,然如今北有袁绍之患,南有刘表、袁术之辈,且粮草之事已不容再拖,诸君有何破敌良策?亦或者是暂且退兵,再做打算?” 他语气平淡,即使说着退兵的事也无半点退缩之意,似是心中早有谋略,只是未曾言于口罢了。 “退兵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如今正当战时,定可擒吕布,破下邳……” 堂上当即有人说道,驳回退兵之事。 曹老板领兵多年,对于地形兵事的谋略恐怕不亚于在场任何一人,何况那舆图明明白白就放在他眼前…… 荀晏莫名感觉老板就是觉得用那计策可能造成伤亡太大,听起来不好听,得找个人背下锅。 “明公,我有一计,可立破下邳。” 见曹操望了过来,郭嘉道。 舆图展开,水脉的流向纤毫可见,两条水脉绵延过漫长的地域,最终在下邳城外交汇。 下邳是一座建于水源之旁的城池,这条水脉在平日里是城中百姓所倚仗的源泉,但放在现在却成了夺命的源泉。 荀晏微阖双目,水攻之计,非到万不得已之时不用,所用之后便往往是一场灾难。 一向沉默的贾诩此时微微抬头,说道:“以水灌城?” “然,决沂、泗之水以灌下邳。”!
第109章 天空阴沉沉的,冬日的下邳总是湿冷湿冷的,凉意似乎从骨头缝里爬了上来,不同于北方一贯的干燥,下邳位于淮泗之际,多水而阴冷潮湿。 淅淅沥沥的小雨止不住的飘,这种天气最不利于行军打仗,士卒若是得了风寒,再待在一块传染开来,那便是一场灾难了。 这种鬼天气,连守城的士兵都不由松懈了两分,佝偻着身子搓着手,幻想着自己若是可以在家里的火盆旁就好了,老婆孩子热炕头,谁不想呢? “诶!有敌至!” 倏而有守城的士卒看到城底下有一队曹军,他们悄无声息的冒着雨而来,在下邳城不远处倒腾着什么。 年轻的小兵目力好,他凝神眺望着,见这队曹兵并无进攻的意思,反而卖力的在挖土?这是干什么?挖个沟吓唬人还是想把他们埋了?他稍微松懈了方才紧张起来的心神,随后向着同伴调笑了起来。 下邳易守难攻,即使他们暂时落于下风,但将军仍然会威风凛凛的站在城头,向敌人射箭,他的箭百发百中,叫将士们也不由安下了心,甚至有一种曹操也不过如此的感觉。 他们互相说着俚语土话,过了良久却是个看上去已经不年轻的老卒皱着眉头看了许久,突然瞪大了眼睛,高呼一声“不好!”。 “他们这是在挖壕沟啊!他们要淹城!”老卒喊道,“得速速禀报将军!” 不久后,下邳城门开,为首的将军领着一支骑兵冲向正在挖沟的曹军,只是冲势不过一半就被人拦截了下来。 拦截者身量极高,赤面长须,手持长刀,光是横刀立马待在那,便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升起。 “何人挡我等去路?” 吕布部将勒马喊道。 “河东解良人,关云长在此。” 那汉子沉声道。 不远处地势较高的山丘上,几人正冷眼遥望着细雨朦胧间正在进行的战斗。 刘备确实不可小觑,郭嘉想着,他有名有人,他的两位义弟亦非常人也,光是眼下这位,虽说不过是行拦截之事,但他的一举一动确实让他不得不联想起名将二字,这是一位不好对付的将军。 “二位军师不如先行回营?” 站在身后的汉子未着蓑衣,入冬的日子里甚至还穿着单衣,只外头披了一层甲,面色甚至还红润得很。 荀晏没有抬头,他侧身挡着飘来的细雨,用刀笔在竹简上刻着,这日子里若是用纸大概不用多久就得烂了。 “不急不急,”他说着,“不过晏可当不得军师一称。” 许褚挠挠头哦了一声,曹操派他来护卫郭祭酒,因为这位祭酒老是喜欢乱跑,还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怕他一个不小心莫名其妙交代在了哪个地方,只是身边这位荀君从外表上看和祭酒也差不多,都是那种一看就缺乏锻炼的文人模样,吹吹雨就面无血色。 “壕沟多久可成?” 郭嘉无所事事压低了蓑衣问道,他不喜欢雨天。 “几日便可。” 荀晏收起了刀笔,遥望远方,乌云掩盖了太阳,显得天地之间昏昏沉沉,下面军队的厮杀已到了末尾,残兵败将正往城内归去。 他们若是早些时日突围,令一军驻守城外御敌,恐怕挖沟之事便没那么容易成了,而如今曹军已团团包围下邳,又有打工仔刘备一众掠阵,再想突围掌握主动权就难上加难了。 就如吕布前几日亲自带着女儿趁夜欲突围也未成功——他想将女儿送去淮南与袁术联姻,以求得支援。 他抬起手来,素白的手指顺着江河的流势描绘,最后定格于下邳的位置。 可惜可惜。 “有何可惜,你死我亡,这便是战争。” 回营的路上,郭嘉仍然是平日里的神色,他淡淡说道。 自定计水淹下邳后,曹营与广陵兵营便着手于移寨一事,若是放水淹城,可能影响他们如今的位置,最好移到地势更高的地方去。 荀晏本是侧头倾听,倏而脚步一顿,看向了一旁的幽深林木之中,许褚当即生疑,向前一步将二人护在了身后。 “且慢。” 郭嘉摆了摆手,他轻佻的吹了个哨子,林木中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不一会有一身形矮小的小兵从里头跑了出来。 凑近了看才发现竟是一个做男装打扮的小丫头,容貌算不得漂亮,只是寻常之姿,她沉默的从袖中取出了封于竹筒中的信件递给了郭嘉。 荀晏掩唇轻咳两声,饶有兴趣在他俩之间看着,只感觉甚是有意思,这女娃分明偷穿着的是吕军的衣着,却又在曹操的军师面前低头。 郭嘉将手中皱巴巴的纸塞给了荀晏,仔细一看上头写着的却是吕布近日的动向。 “奉孝手眼通天啊,”荀晏挑眉,“莫非吕布身边亦有卿之人?” 观此字迹娟秀,派来接应的也是小丫头,此人应是女子,莫非……奉孝和吕布哪位妾室有染? 他的面色陡然古怪了一瞬,他看了看友人这些年仍然俊秀不减的面容,虽颌下开始蓄了些须,但不减风采,只是更添几分狡黠。 嗯……确实是可以骗小姑娘的标准渣男脸。 郭嘉眉头跳了跳,似是有些猜出来身边这人究竟脑补了一些什么,他翻了个白眼,倒也未做解释,只是将信纸收走,低声嘱咐了那小姑娘几句。 “人心难测啊,”他叹道,“可惜吕布不懂人心。” ———— 铜镜面前,年不过十五的少女姿容秀美,面如满月,眉眼间既有女儿家的婉约,又不失几分英气,只是五官尚且稚嫩,但依稀已能望见日后长开应是个标准的美人。 “阿娘?” 她侧头轻声唤道,不小心扯到了自己的头发,抿着唇压下了一声痛呼。 严夫人抚过女儿的青丝,摸到了她还泛着青的下颌,她的衣裙底下还有许多乌青,那是几日前吕布带着她欲突围时所伤。 她越过女儿的面容,看到了自己依旧美丽的面容,只有鬓角间隐约藏着的几根霜发能见风霜之色,她抿着唇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记得自己曾经确实是那么深爱自己的夫君,认为他是自己的英雄,自己的所有,直到她像一只没人要的宠物般被遗弃在长安。 “去吧,”她拍了拍吕雯的手背,“这几日好好歇息,你阿父应是没空来寻你了。” 吕雯虽觉阿母今日有些奇怪,迟疑了一下还是离去,她在门口见到了那位颇得大人宠爱的任夫人,说来奇怪,别人家正妻与妾室间总会有些龃龉,但她阿母却与妾室关系极其亲密。 屋内方才还一脸温柔的妇人疲惫的倚在案边,半张脸没入了黑暗中。 “ 我疯了吗?” 她问道。 任红昌摇了摇头,回身将门关上。 严夫人抬起了头,神色漠然。 “我只是想要报复他。” 这个离经叛道、伤人伤己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徘徊了许久了。 她曾经被抛弃,流浪在长安城中,也曾经亲眼看着自己的夫君与别人的妻室苟.合,看着他从马上肆意的将军变成猜忌他人的掌权者。 她想把女儿嫁给袁术之子,因为她认为那时候的袁术会是个好归宿,他们门当户对,但那一次被陈氏父子阻止了,而这第二次便不再是求娶,她的女儿只是变成了两方势力博弈之中的棋子。 “您考虑好了就行。” 任红昌仍然温和,不见惊讶之色。 严夫人看向了这个自长安城破后便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妾室,她木然动了动嘴唇。 “你又为何?” 那依然年轻貌美的妇人怔了怔,她侧着头,发髻上的银钗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她想了想说道:“我只是想要有个立足之地罢了。” 州牧府后是一片面积不小的马场,专门供那些精力无处挥发的大兄弟跑马,马蹄溅起黄沙,长槊在冲刺间砍下了前方的木桩,轻松写意,边上围观的将士当即鼓掌欢呼了起来。 吕布却神色淡淡,倏而他瞥见空中似有一物划过,他翻身仰倒,整个人几乎掉下马背,边上的士卒不见担心,反而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他抓起了悬于马侧的弓箭,翻身仰射,箭矢如风,他一箭射出也不看结果,有些兴致索然的将弓箭扔回去,勒马停下。 “将军神技矣!” 捡起猎物的士卒高举那只大雁喊道,边上人与他一同兴奋了起来,仿若完成这等壮举的是自己一般。 一片欢声笑语中,有士卒匆匆而来,面色惊恐,他附吕布耳边轻语,只见吕布面色大变,连脏了的衣裳也不换,径直上马向城门去。 外头已是一片惊慌之态,士卒、百姓皆不知所措,而城中,昏黄混浊的河水已没过了赤兔马的马蹄。 赤兔马渡水如平地,他不管水流的冲击力,径直前去了城门口,外头已成了一片汪洋,河水漫过壕沟,冲入城中,将低洼的下邳当作了聚水盆般。 目之所及,皆是被河水淹没的土地,庄稼、林木皆为河水所没,河水中漂浮着木板、树枝…… 吕布下马,半条腿都没入了水中,他俯身从水里抱出一个小女孩置于自己的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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