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低的,尾音干脆利落,和让他滚去洗澡没什么区别的语调。 “活着回来见我。”这个冷酷的男人这样说。
第28章 被琴酒交给转手的人后,早乙女天礼被蒙上眼,又经过多次转手。车辆和人声不断从他身边经过,接着是水浪相互拍打的动静。 走下一条长长的阶梯,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眼罩被摘开,天礼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监狱。 说起来他对这种地方并不陌生,虽然只住了一天一夜,但收益颇丰,还认识了咱们天赋流选手织田老师。 日本监狱和英国监狱并不完全相同,但基础的元素还是那几样:厚重的墙壁,混泥土块的灰,还有冷酷高大的狱警。 「老鼠」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天礼被带着穿过阴冷潮湿的过道,无数双暮气沉沉的眼睛从栏杆后攀附上来,看着他的视线既干瘪又虚浮,像是香烟燃烧掉落在地上的灰。 惊悚的是,这些被关在两侧的人……全部都是灰发绿眼,营养不良的小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天礼似乎听见了轻轻的音乐声。 过道最深处,那个最大的房间角落放着黑胶唱片机,巴赫的「马太受难曲」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而在房间正中央的圆桌上放着冒着热气的餐盘,桌旁坐着一个人,年纪出奇的小,厚实的黑色披肩也没能把瘦削的身体撑起来,头上戴着白色苏联毛毡帽,护耳盖住侧脸。 天礼不免有些吃惊。 能泰然坐在这里的不会有其他人,可手握巨大情报网的「老鼠」居然只是一个这么小的少年? 察觉到有人接近,他转过头,露出一双紫水晶般的双眼,被笑得弯弯的眼皮包裹着。 「ты неон.」 那个少年隔着玻璃的话听不清,只能依稀看见翕动的唇形。 天礼被送进了牢房,坐到少年对面的座位上,马太受难曲停止了。 “好久不见。”这是少年说的第一句话,是用日语说的。 第二句则是:“我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你可以叫我费佳。” 很奇怪,以重逢的问候作为开场白,紧接着的却是自我介绍。 天礼想了想:“我是早乙女天礼。” “嗯,我知道哦。与英德战局情报等价的「早乙女天礼」。”费奥多尔笑了笑,突然说,“你的日语现在很流畅了啊。” 啧啧啧。 情报贩子收集情报的能力还真是恐怖。 天礼还记得琴酒的指令,也找不到别的话聊,于是非常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费奥多尔的眼神从天礼的脸上下移,看着面前的餐盘,然后手指贴着盘子边缘往前推了一段距离:“吃一点。” 那是一盘非常简单的黑面包热羹,这样称呼只是因为没有别的说法,两片切好的黑面包搁在半浓的汤汁上,看着就令人食欲全无。 在据点的时候,一直是伏特加在准备食物,今天他不在,琴酒也懒得去管早饭这件事,天礼从昨晚开始的确没有吃过东西。 可琴酒让他活着回去,虽然觉得这不太现实,但天礼还是顾虑着食物里掺了其他东西的可能,摇摇头:“我不饿。” “可你没有别的选择,吃一点,不然就去死好了。”费奥多尔温和说。 天礼:“……” 搞不清楚对方想做什么,天礼慢吞吞拿了一块黑面包塞进嘴里。 口感一般,没什么味道,面包上蘸着的汤汁也只是让粗粝的面包块更容易下咽而已。 “很难吃对吧,参杂了木屑和矿粉,很难说有什么营养价值,仅仅只为了可以饱腹。”看见天礼一点一点咽下食物,费奥多尔的笑容明显真挚了许多,身体前倾,下巴抵在手腕上,“你喜欢这里吗?” 这里? 天礼环视四周。 四周都堆着满满当当的书,或许是为了方便阅读,灯光也很明亮,单说环境而言,这里要比横滨的地下拘留所要好多了。 “不喜欢。”天礼答道。 “为什么?” “没有窗户。”天礼说。 “你喜欢窗户?” “没有窗户,看不见太阳,会很冷。” 费奥多尔愣了一下,撑着下巴的手腕向上翻,手掌捂住半张脸低低笑起来。 “*透过一扇窗户,人们可以看到很多东西——是这样说的吧。” 费奥多尔突然打开了话匣子,柔和的嗓音流水般接连说出一长串话。 “是这样啦,没有窗户的房间无法被称为住所,只是用来关押牲畜的牢狱;没有自由的个体无法被称作人类,只是被看惯的牲畜。如果住在这里,那就成为了牢狱中的牲畜,不喜欢是正确的。” 最后,他诚恳道:“天礼,你是他们找来的人里最像他的一个。” “……” 对方的话直接戳破了虚假的平和。 天礼早就清楚自己不可能是对方要找的人,由松本清张捏造的笔名没有过去,仅仅只是作为一个「合理的存在」出现在这个世界而已。 显然,费奥多尔自己也很清楚,早乙女天礼是个「赝品」。 他一直在寻找,一直没有找到,外面那些长相相似的小孩就是证明。 天礼捏起自己的发梢看了看:“是因为同样的颜色吗?” 费奥多尔摇头:“不,是那种等死的感觉。” “可我不想死。” “这是两码事。”费奥多尔说,“你不想死,可却并不抗拒「死亡」本身。不如说那也是你等待的东西,就像一句话写到最后一定会有休止符,如果没有句点,故事就不算完整,不是吗?” 天礼听着他的话,心里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个少年敏锐得恐怖,差一点就直接戳穿了笔名的本质。 被带到谢尔比身前,死于爆炸。 被交给老鼠,死于对方对「赝品」的愤怒。 即使跟着琴酒,也会有一天因为某件事而死去。 取材的对象如果是某件事,那么终点就会落在故事的结局;取材的对象如果是人类,那么终点就只会落在人类的结局——*死亡不是人生的结束,它只是生涯的完成。 笔名死亡的那一刻,对自己的观察也就圆满结束了,他没有必要去抗拒自己的死亡。 费奥多尔要找的人……真的和他这么像吗? 天礼看着费奥多尔的脸,他笑着,嘴角的弧度无疑是愉悦的,眼里蕴涵着的东西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聚焦起来是那种很瘆人的暗紫,随时都可能会刺穿空气。 而费奥多尔又说:“但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天礼是因为还不懂死亡的概念,所以觉得无所谓吧。而那个人像是抛弃了原始、巨大又不可控的本能,在这个世界横冲直撞的死魂。我时常感叹,真的有那样热爱一切命运安排的人吗,那个人,就连死亡也一同热爱着啊。” 少年很高兴,只是提到那个人就会这么高兴。只有在这时候,他的笑容才暴露出本身的年龄,有些奇怪的稚嫩,像是故意维持着某个时刻的纯真一样。 维持着某个时刻……啊…… 早乙女天礼倏地意识到一件事。 这个完全不像普通监狱的房间、满地的书籍、墙角的唱片机、桌上的黑面包、还有坐在这里的两个人——所有的一切就像是被定格住的画面一样。 而且费奥多尔提到了死亡……天礼很难不怀疑,他并不是在找人,只是在寻找他想保存下来的画卷里那个缺失一角的「替代品」。 这里或许坐过无数个和「那个人」相似的孩子,吃过黑麦面包,和他进行头皮发麻的交谈,然后永远的留在了这里,等待着下一个「替代品」的更迭。 监狱的每个房间都是画框,回忆的每次具现都成为一种重逢。 天礼有一种预感,如果自己无法离开……一定会面对比死亡还要糟糕的无聊结局。 只能说…… 琴酒你还是小看「老鼠」了,他根本不是像你们那样的利益至上者,这个人他年龄虽然不大,但是完全不太正常啊!! 既然这样…… · 小孩依旧没什么表情,绿色眼睛空空的,只是周遭溢出的不安和茫然在费奥多尔眼中完全无处可藏。 费奥多尔好整以暇看着他,闲聊般开启了别的话题:“天礼,你讨厌战争吗?” 小孩歪过头:“我不知道。” “你讨厌掀起战争的那群人吗。” “我不知道。” “那是一群很厉害的人,一挥手就像庞贝的火山喷发,天火让那些渺小的生命永远定格在瞬间,留下向外探出的手,让恼人的尖叫彻底消失,听起来很厉害是不是?” “很厉害。”男孩承认了,然后平静地说出自己感受到的东西,“可费佳不喜欢。” 费奥多尔劝哄般说:“我不讨厌战争,也不讨厌嫌弃战争的那群人哦。不如说,托他们的福,我才能和天礼像现在这样聊天。” 男孩没有异议,点了点头,又说:“费佳只是不喜欢「天火」。” 费奥多尔笑容停止了:“很明显吗?” “不知道,但我觉得费佳不喜欢。”男孩耷拉着眼,温软的眼皮盖住绿眸,“也不喜欢面包,不喜欢窗户,费佳也不喜欢我。” ——那个人也说过相似的话。 费奥多尔定定看着早乙女天礼,目光穿过了数年的时光,回到了西伯利亚的极寒之地。 他和那个人坐在没有窗的房间里,看完的书被撕成几块扔进了火炉,空气也因此变得很糟糕,到最后不得不将火堆熄灭,敞开门让寒风送来氧气。 他们隔着距离,聆听着彼此那些为了方便理解而缩短的话,呼出口的白雾模糊了对方的脸,他们从来不谈过去,只讲明天。 那个人说:要是费佳能稍微喜欢一些东西就好了,一定能找到的吧,让内心宁静的东西。 而他们最后的对话是—— “为什么天礼不想死呢?”费奥多尔突然问。 这个问题是那么简单,男孩几乎是立刻给出了回答:“我要活着去见琴酒。” 「在未来的某一刻,让我们活着相见吧。」 费奥多尔很久没说话,而对面那双绿色的眼睛始终安静地呆在那儿,在沉默中表露着自己微弱的意愿。 纯白的纸张在找着他的笔,可如果一味的选择让人填写涂抹,结局是完全肉眼可见的——没有人比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清楚这一点。 他有些感兴趣了,这个小孩的结局是否会如自己所预见的那般。 “我改主意了,天礼。”费奥多尔说,“你可以离开这里。如果可以,多去看看这个世界吧,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更大,这样的话,或许你就会开始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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