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更恐怖了吗? 按照正常的流程,他是不是应该马上去隔壁把福泽先生摇起来…… 可毕竟是“熟人”,一未还是把他放了进来,并给他沾了水的热毛巾,等青年将自己整饬得稍微没那么惨烈之后才再次开口:“呃,这是横滨……一些意外也是情有可原的。” “啊,您误会了,不是发生在横滨的事。从米花町出来的时候,高速路段发生了爆炸,警察抵达现场后发现了一场命案,在场的侦探斟破凶手身份后产生骚乱,我恰好在等待的通道,所以被波及到,这才耽误了。” 入野一未:“……现实果然比小说更精彩,幸亏你是来横滨,要是这副模样去东京,恐怕会被直接拦下来吧。” “不幸中的万幸。”青年说。 闲聊中,他注意到桌上电脑上的文档,将沾着血迹的毛巾工整地折叠起来放在桌边,十分礼貌问:“这就是您现阶段已经完成的稿件吗?请允许我拜读。” 在点开文件前,青年终于注意到自己好像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 和犀利的文字不同,入野老师出人意料的随和,他的神态太自然,以至于自己完全没注意,犯下了这么失礼的错误。 青年在心里自责了半晌,然后拿出十分正式的态度,正坐着向入野一未说。 “很高兴能和老师您合作,我是禅院研一,您的责任编辑。”
第15章 禅院研一,和松本清张合作了快七年的责任编辑。 因为过于靠谱的性格,被除了写书外什么也不想管的清张“信赖”着,将自己系列小说的全版权——出版、衍生开发、影视ip打造等等全部交给了他。 和他认识以来,清张就只有两次看到过他表情的变化。 第一次是他几个月不出门,被禅院研一误以为被人暗杀在家中。 这位编辑拿备用钥匙开门,看见正蹲在电脑前十指翻飞的清张。人看着生龙活虎,但编辑先生并没有放松警惕,在他家每处搜查了一遍,连衣橱的角落都不放过。 面对清张心虚又茫然的异色双瞳,禅院研一重重叹了口气,露出怎么看都显得神经质的庆幸表情。 「家里没有脏东西真是太好了。」他说着一些清张不懂的话。 第二次则是在松本清张新书影视化庆功宴上。 说是庆功宴,其实只是一场小型聚会,除了清张和禅院研一外,就只有一两个负责和电影制作公司对接的同事。 那天大家都喝得烂醉,送别其他人后,禅院研一一反常态地呆坐在窗边,看着楼下被家人接走的同事一言不发。 清张随口说道:「研一君还是睡在客房吗?如果不回去的话也得先和家里联系吧。」 禅院研一如上了发条的人偶一样转头,呆滞片刻后突然愤怒起来:「谁要联系那群文盲啊!」 他的反应直接把松本清张搞懵了。 「只爱喝酒的家主老头,脑子里全是糟粕思想的小少爷,强制性将看书的时间挪去训练打架的家长……*当我听着他们的对话时,我感觉我的脑子在拉屎。」 清张:「……等,等等。研一君,你先冷静一下!」 「要不是碰巧遇上「躯俱留」的前辈大闹一场,我趁机跑出来,现在就是一个只会拉屎的垃圾咒术师。」 「一群自命不凡的白痴,连《百年孤独》和《百万英镑》都分不清的蠢货,吃着河豚嘲弄碟子印有俳句的庸才,守着老宅等死吧。」 清张听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名词,什么「咒术师」,什么「躯俱留」,他完全不懂,被酒精浸泡得松软的脑海中就只有一个念头: 「我的编辑,他即将枯死的面部肌肉下,原来是一颗这样狂野的,向往学识的灵魂。」 这已经不是向往可以解释的了,完全是过激学术派的典型啊! 事后清张也不敢去问他什么是「咒术师」,什么是「躯俱留」。 不想入侵别人的隐私是一方面,他更怕自己的老母亲编辑突然轻描淡写冒出一句:「就是在我脑子里拉屎的家伙」。 “日式传统慈母”突然化身“脏话版王尔德”,这也太吓人了。 就是这位少年时期离家出走,一心从文的编辑,此刻正拿着入野一未的新篇章翻来覆去看了三遍。 从一开始的面无表情,到中途的面无表情,再到最后的面无表情。 要是换个敏感的作家,现在说不定已经被这种诡异的沉默吓坏了,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没有达到预期。 秉性特立独行一些的可能会直接指着禅院研一的鼻子,说,你小子到底有什么不满。 ——为什么要用沉默和这种令人费解的死寂,来折磨还没和你签下合同的作者! 入野一未倒是没有多大反应,只要禅院研一不突发暴论,他都能保持平稳的心态,十分宁静祥和。 趁着这会儿功夫,一未翻开了禅院研一带来的合同,仔细看了个遍。 条款非常清晰,没有因为他是“新人作者”就敷衍了事,即使夹杂着一些令普通人头疼的专业术语,旁边也有清晰的注解——是很典型的,研一君的风格。 “在这里签字就可以了吗?”几页看完,一未四处找签字笔。 “请用这个。” 一支钢笔被递到入野一未面前。 他接过笔,在道谢之前又听见对方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道:“入野老师的文字,让人看了想要落泪呢。” 入野一未签完字的手一顿,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 有点恐怖了啊,研一君! 在这样的发言后面,非常适合跟一些「这篇文章实在是垃圾得让人想哭」的啬刻评价,达到兵不血刃的嘲讽效果。 禅院研一十几年后或许说不出这话,但现在……一未也不太确定。 毕竟时间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能把一个桀骜不驯的离家少年打磨得人模狗样,呃,打磨得沉稳踏实。 “请您先看这个。”禅院研一从带来的电脑包里掏出来一份报刊。 「你是否也听见了遥远的钟声」,这个醒目的标题占了相当大的版面。一未接过报刊,发现这居然是关于《思想犯》的分析和探讨。 【………… 人和人的差别,决定了他们思想的差别。 所以达达先生甘愿被束缚,以此保护他的羔羊——这是由纯粹的强大带来的坚毅; 而手术刀摒弃自身立场,冷酷地招致鲜血和死亡,疾病之死迎来新生,或是生存之灭招致终结——这是奴隶自己带来的平衡。 《思想犯》最精妙的地方或许就在于此。 主角看似与那些沉重的,带有社会隐喻的事件完全无关,他只是一个因为友人的烦恼而伸出援手,惊异于手术刀的本质而展开思考的「普通人」。 入野老师没有给主角赋予任何使命,他的存在就是一种「警示」。 这个世界由沉默的大多数所主宰,如果你不曾身处矛盾的中心,你是否正充耳不闻,你是否知晓—— 远方的钟声为何而鸣?】 【………… 已经有很多学者在社会层面对《思想犯》进行解读,那么笔者在此试着从另外的角度来剖析入野老师的这篇文章。 从生物学角度来讲,人的神经元之间无法形成突触连接便会萎缩,用进废退,是人类不断进化的完美复馈机制。 「思考」也是一样。 莱士·帕斯卡在《思想录》里说,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 他还说,「尽管我们的不幸满眼皆是,但是我们仍然有一种本能与情感是我们所不能压抑的。」 当我们失去了这一切,眼睛所看见的,耳朵所听到的,指尖所触碰的,是否还是自己的世界? 仔细聆听吧,从横滨响起的钟声早已震耳欲聋。】 入野一未拿着报纸,看着那些眼熟的署名,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老师们,倒也不用上升到这个高度,横滨的事情不管放在日本哪里都是特例,您这样把全国人民都“辱骂”一遍的行为真的让他十分羞愧。 要是再发布新章……这不是直接把他入野一未架在火上烤了! “我以为这篇文章的主要阅读人群只是横滨人。”一未干巴巴说,“其他地方的读者……是从哪里摸来的?” 禅院研一拿回报纸: “您太自谦了。这样的文章要是只埋没在横滨,那也太可惜了不是吗?《思想犯》在米花町的反响也非常好,也是因为您的文章,之前一直犹豫是否要将过世友人的手札出版的先生,也终于下定决心了。” “如果隐没的思想无法表达,那至少要留下他存在过的证明——那位Zero先生是这样说的,他还托我向您表达感激之情呢。” “过世友人的手札?”入野一未坐直了身体,他也知道这是一件很庄重的大事。 卡夫卡的《审判》便是在他去世之后,由朋友整理出版的。如果还是手札的话…… “那一定是一本,将灵魂都灌入文字的佳作吧。” “从我阅读的手稿而言,是这样没错。” 见入野一未已经签署了合同,算是和出版社有着密切关系的作者了,禅院研一便试着请教。 “因为是手札,所以合订还需要一个名字,我和同事一直拿不定主意。如果是入野老师的话,会给出怎样的标题呢?” “那位Zero先生没有提出要求吗?” “他将这件事全权委托给了我们。” “这样啊……”一未问,“冒昧请问,那是一些怎样的手札?” 禅院研一沉默了半晌。 他是那种鲜少沉默的人,要么直截了当,要么用一些官话得体回应。能让他陷入思考的一定是难以用简单语言来阐述的事情。 最后,他低低道:“如果说入野老师的文字是让阅读的人因为被触动,而情不自禁流下热泪。那那位先生的文字,就是会让人不得不感叹,黑暗的暴徒也有壮丽灵魂……的忏悔录吧。” 极高的评价一下子镇住了一未。 姑且忽略那些对自己的不切实际的吹捧,只从后半句,灰色的影子立刻出现在了脑海中。 禅院研一作为编辑的天赋不得不令人赞叹,简单词汇清晰拼凑出了形象,和故事。 ——一个浸泡在昏沉天色中,站在黑白边界,挣扎至死的亡灵。 “《灰色阴影》……呢?”这个标题脱口而出,“世界没有至暗的黑夜,那些浓郁的黑一定是迎着光投射下的阴影。「黑色」的描述倾向性太强,具有明调、暗调,又不参杂其他色彩的「灰」或许刚刚合适。” “您……”禅院研一停在这里,然后好好收起了合同,将一未备份好的存稿传输到了自己电脑里。 做完这一系列事情之后他才拿起已经变冷的毛巾,轻轻覆盖在眼皮上。
266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