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想了想,他点头:“也对啊。” 三星杯这种世界级比赛,能得到名次本身就是实力的体现,换做是他,应该也不会把这种比赛的纪念品送给别人。 “哎,那你记得,当年哪些人得了八强吗?”他又问。 “开玩笑,三星杯那么多届呢,你这题也太难了,问咱们院里大几年的师哥师姐倒还能说得” 过去,问我怎么记得啊?”邓柯平答道。 时光愣了一下,他稍稍点头,说:“不然,上、上个网查一下?” “那我还得拨号呢。”邓柯平露出嫌麻烦的表情,“再说了,你管他是八强里的谁呢?”他压低了声音: “我是想,不如你去,跟他下一盘呗。” “跟他下一盘”,时光的扒住显示屏上端的手一动。 下一盘?跟三星杯的八强? 他的手指一下子就在显示屏上方捏紧了。恍然间,他好像听见走廊里吹过一阵狂风,这阵狂风从外头刮进来,刮进他的血液里,卷着他的血从他的脊椎下方往上沸腾,像海浪一样翻滚。 邓柯平歪了歪嘴角,时光现在的表情让他感到十分有趣。 “你是害怕呢,还是高兴呢?”他低声问。 “……咳。”时光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仿佛是想把他上一秒还在剧烈变化的表情捏回平静,“这、这有什么。”他强作镇定,“而且……他都,这个年纪了。”他看向前边,“你跟我,都不一定要怕他。” 邓柯平眼眸一敛,他也看向男人的背影。这回,他用颇为惋惜的口吻说:“的确。” 棋坛中,能像俞晓旸一样,人过不惑之年还在努力征战的人只是少数。大部分棋手的黄金年龄都会在三十岁之前结束,等真的人过中年,差不多就是要退役的时候了。这个时候,棋手的精力和体力早就不复从前。下棋不光是脑力活,也是体力活,人说到底是要吃要喝要休息的动物,体力不够脑子也会跟着不够,所以年长的棋手在应对年轻棋手时天然就具有劣势。 那个男人,或许曾在职业生涯里有过辉煌,不过邓柯平猜,他可能是某个已经退役很久的棋手了。 “那你要不要去试试看呢?”他看着男人的背影,问向自己的室友,“你也练了蛮久了。下周就是第三轮升降训练赛,机会难得,能在三星杯进八强的人,总不会是个菜鸟,找个前世界级棋手跟你对练一下,不是很好嘛?” “可是吧。”时光砸了一下嘴,“万一人家不肯下呢?” “你还没问呢,就知道人家不肯啊?”邓柯平抬手戳了一下他的手臂,“你要是真想下,自己去问问他不就行了。” 机房的后排,交谈声沉寂了一小会。风敲打着机房的窗户,当男人在前排打开新的棋谱时,后排响起了一连串座椅拖拉的声音。 “那个——你、你好?” 刚刚翻出眼镜的男人双手一顿。他从显示屏前转回头,看见被时光推到自己跟前的邓柯平。 “你好。”他轻轻点头。 看这样子,八成是韩国人。邓柯平心想,毕竟他的同胞们可没有打招呼就点头的习惯。 “我……我是,那个……” 邓柯平说这话,左手往后勾,死命想拉时光的胳膊。不料时光却朝他更后方闪了几步,搞得他往后伸出去的手全都勾空了。 卧槽,有你的啊时光。 邓柯平在心中狠狠地对室友表示鄙视。 “啊,是需要这个吗?” 男人朝邓柯平伸出食指,晃了晃。他的右手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字条。在对面两个年轻人疑惑的眼神中,他把字条展开给他们看: “是这个吧?” “这个是——”时光凑到旁边去看。 “咦?”邓柯平一伸脖子。他一瞧见那张字条,几乎在同时与时光发出了惊惑的叹声。 那字条上是俞晓旸的字迹,内容则跟他们那天晚上被俞晓旸提溜进办公室时收到的字条差不多,大致内容是允许使用机房云云。 “俞九段说。”大概是看他们露出惊讶的表情,男人解释道,“如果碰到机房的管理,就把这个给他看。” “呃。”时光本来扒在邓柯平右肩上看那字,男人的回答让他即刻笑出来,“叔叔,您误会了,我们都不是机房管理。” 男人神情一滞。他的眉心轻轻拧起来,“那就——” “哎哟,有话直说能把你憋死怎么的。”邓柯平左手往后抓住时光的胳膊,把他用力朝前拽了一把。时光一个没站稳,被他拽得踉跄几步,差点摔在男人身上。 “喂!”他一把甩开邓柯平的手,单手猛地在电脑桌边上撑住,这才没有摔下来。“你下回打”打打个招呼行不行?”他怒道。 “我打了,你没听见!”邓柯平说。 “嘶——”时光抬手给他比了个小指。邓柯平这回不动手,改动脚了,左脚在下边轻轻踹了他小腿一下。 “别忘了正事!”他用口型送着气音说。 时光轻轻一愣。 他慢慢把头撇回电脑桌的另一边。 男人本来正在看着他俩。发现时光转过脸来盯着自己,他旋即把目光聚拢到时光的身上。他长了一对单眼皮,额上已经有了几条纹路,但眼神却十分清澈,仿佛窝了两汪深黑色的湖水。 “我——咳、咳。”时光清了一下嗓子,他缓缓挪动身形,让自己在这位(疑似)棋坛前辈面前站直。男人的脸也就随着他站起来的动作微微仰高。 才福至心灵,开口:“我、我们就是,看到您,这杯子……” 他指了指那杯子,“就想,问问看,这杯子,是不是您的呀?” 男人顺着他的手指,往杯子上看了两眼。他回过头,点了点:“是我的。” “那——您,您愿不愿意,跟……咳。”时光一边讲,一面又开始为难了,他悄声朝身后邓柯平发问:“要不,还是你来吧?” “你都说上了,还我来干嘛。”邓柯平把嘴咧成一条缝,只靠舌头蠕动在嘴里说话,他的话听来模模糊糊的,“不要怂就是干,上啊,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 “你这人也太靠不住了吧。”时光低声吐槽他。 他俩还在较劲的时候,男人的眼睛转了两圈,他朝自己的杯子上又看了两眼,转头对时光问:“要我跟你下一盘吗?” 两个年轻人猝然一惊。 “呃,嗯……”时光在心底轻舒一气,他感觉自己攥在身侧的拳头捏紧了,“就一盘。”他轻声说。 他正在心底盘算一个理由,一个足够让这位棋界前辈跟自己对弈的理由。谁知,男人只是微微点头。 “那,怎么下呢?” “……啊?”邓柯平从时光身后冒出脑袋,“你你你,你是同意了吗?” 男人抬了一下眼睛。他的脸上虽然上了点年纪,但抬眼时的姿态却很像个小孩。他看着邓柯平瞪大眼睛的样子,眯起眼睛笑道:“还能是什么呢?” “我——”时光马上一步朝门外蹿去,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对男人喊:“我去隔壁训练室拿拿拿棋盘!” 等时光走远,邓柯平才刚刚平复下来。 想到面前站的可能是已经退役的棋手前辈,他的脸上涨得有点红,说话差点把自己舌头给咬了: “我我我我我觉得。”他伸手指向男人身旁已经打开到桌面的显示屏,“待会儿,可以用这个看看。” 男人看向显示屏。 “哦?”他看着屏幕上那几排灰色的菜单,“用这个?怎么用?难道,不是用棋子来下吗?”他转过身,对邓柯平做了一个夹起棋子的动作。 “不,不是那个意思。”邓柯平笑起来,“我就是想试试看。” “我想知道,这玩意到底是怎么计算胜率的。” 他说罢,伸手在显示屏长长的脑袋后头“砰砰”拍了几下。 [i]撇:四川话里撇就是很烂的意思。 纹枰上是不会有喝彩的。 高手、低手、问题手、疑问手、试应手……所有的棋着,只会在棋石的铮响里落下。幕在这里揭开,又在这里落下。棋局是两个人的手谈,也是一个人的疯狂。 落子,是抑住疯狂后的平静杀戮。 你不能太热情,也不能太冷静;你不能太用力,也不能太漠然;你不能太想杀了他,更不能放他一条生路;你并不仁慈,但也不能叫对方发现你的凶狠。 好棋手是一把磨光的刀刃。这把刃得是淬火的双面,一面是冷,一面是温。 把页面调试到ELF的实时对弈端口,邓柯平从显示器后探出头,对十几步远处坐着的时光点点头。 开始。 二人分先,按韩国的方法,由执黑方贴六目半。鉴于只是普通的一次手谈,此次没有限时。 时光轻轻闭了会眼睛。等他睁开眼,他看见男人面容沉静地坐在纹枰对面。 一缕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穿透男人薄薄的肌肤,一瞬间居然让他的脸庞看起来宛如透明。在这张脸上,两对白皙而薄的眼睑之下,男人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阳光仿佛也穿过他的瞳孔。时光看见他的双眼,在午后的阳光里呈现出清亮的浅咖啡色。 在男人的身上,好像潜藏着一股不会被岁月改变的力量。 “请多指教。” 男人说。时光眼看着他的头颅朝自己弯下来。 他被吓了一跳,连忙跟着压低脑袋: “请多指教。” 邓柯平匆匆朝他们俩那厢扫了一眼,从旁边捡起自己的眼镜戴好。 时光执白,按理说,拥有贴目的白子应该能比黑方赢得更轻松一些。邓柯平搓了搓鼠标,不时地往纹枰的方向看。一股紧绷的气氛以那张纹枰为中心,不断向四围扩散开来。 可男人的脸上净是纹丝不动的表情。邓柯平的目光不停在他跟时光之间扫来扫去,当他扫到时光的面孔时,他捕捉到了时光表情中转瞬即逝的一抹绷紧。 别紧张。 时光小幅度地朝男人频频抬眼,他感觉自己的余光好像已经全副黏在男人的右手上了。在他的胸口深处,有颗东西在突突地往外鼓动着。 颈子等刀尖的人。 机房里一片沉寂,走廊里回旋的风声仿佛倏然弥足珍贵起来,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摇摇晃晃的人间。 聚起来。 五分钟。 男人的右手肘朝前动了。是这个姿势:手肘弯曲,带动胳膊前倾,连着小臂和桡部往下,你看见他的脖子也跟着低压下来。 他伸手落子的时候,时光感觉自己在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往后撤。一股奇特而严酷的威压正从他的对面散发出来,他不能不对此感到烦躁。 那种气势,就好像要逼你认输似的。 “哒。” 黑第一手,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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