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如果只是因为喜欢这个棋手的棋,好像根本不必做到这个地步。高永夏猜不透这其中的奥秘,时光给他感觉与其说像一个围棋追星爱好者,不如说更像是急于寻找某种存在过的证据。 到底是什么样的证据呢?什么样的证据非得来翻古棋谱才能找到? “请问……”阖上棋谱的内页,时光的眉目间有点失落。他稍带茫然地看向对面的一行:“一行老师有听说过这些棋谱的来历吗?” 高永夏把他的话用韩语朝一行问了一次。一行摇摇头,温和地看着时光:“您所知道的就是我能知道的全部了。” “……这样啊。” 又一次听到否定的消息,时光敛起眼睛,把古谱的影印本交了回去。 一行摇摇头,把影印本推给他:“反正是影印本,你带走也可以。” “那,多谢了。” 道了好一段话。 “……啥?”时光给他说懵了,“你说啥?” “依空而有相,空华若复灭,虚空本不动,幻从诸觉生,幻灭觉圆满,觉心不动故。[ii]”高”永夏皱着眉头翻译。 “那是啥玩意?” “我怎么知道啊。”高永夏瞪他,转而问向一行:“一行师父,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对这些棋局而言,弈者到底是谁,或许没那么重要。对于自己想相信的东西,自己相信就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下午的日光笼罩在禅衣的衣襟上,时光嗫嚅了一番嘴唇,显得十分落寞。“也许是吧。”他回答的声音有些沙哑。 高永夏起身,把一行送到门口。回过身来发现时光还盘坐在地上发呆,他插着腰朝他张望了一会,又盘坐回原来的位置。 “你没有要去的地方了吧?”他问。 “嗯。” “所以你到底在找什么啊?那本棋谱的话,不管是下法还是对局规则,统统都现代围棋之前的事了,找出来对你也不会有太大的帮助。” “……我知道啦。”时光望了他一眼,目光瞟到手上的棋谱。 他已经不是当年乌鹭山集训营里那个听到别人说白子虬下法过时就气得跳起来的愣头青了。有时候翻开更古早时期的棋谱,他也日渐能领会到所谓“过时”之于围棋而言是何种意义,而随后产生的却是一股不可言说的迷惘。 “永夏。”他突然出声道,“你看这本棋谱后面的对局。” 他翻到后页,递到高永夏跟前。 “我看过啊。怎么了吗?” “这本棋谱里,有很多都是自战对局。而且到了后半部分,这个棋手不光自战,还会自己把自己的对局交换黑白两子后再解,又或者是在下到相同的局部后再作其它的对局方式。就好像是……自己在跟自己不停地下棋一样。” “嗯……他还会用不同的方式去应对同样的交战情况。”高永夏托着下巴读了一会谱,由衷地赞叹道: “不得不说,越到后半部分,他下得就比前面越好。这是个不断在进步的人啊……” “是啊。只是……”时光鼓了鼓腮帮子,“即使这么努力,这么拼命地下棋,在我们看起来,他的棋也还是过时了。” 高永夏抬了一下眼瞧他。 “就算我们现在下得非常好,未来大概也会有其他人看着我们的对局,说我们的下法已经过时了吧。”他闷声说。 “如果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不停地下棋?”他看向自己的指尖,那里不知何时已经积了一层棋茧,“凭我们自己的话,根本就不可能看见未来的事情吧?未来的我们是什么样,我们的极限到底在哪里,这些事我们真的能知道吗?” “呃,你居然想这么多……”高永夏汗颜,很快他又恢复过来,想了想接道: “围棋技术也得更新换代啊,要是几十年都不变那才有问题。几十年过去连抽水马桶都会比当年好用的!” 时光一愣,他捂住额头:“你也太会说话了。” “本来就是嘛!”高永夏说完,往后一躺倒在蒲团上。他看着天花板上的木纹说: “我啊,才不会去想那么久远的事情。” 时光瞧了他一眼。 “我只是下了个棋,未来有多长,我怎么会知道?科学杂志上说太阳还有五十亿年的生命,在那以后靠近它的行星上生命都会消失,那么你和我能活到五十亿年后吗?就算能活到,说不定那时候围棋也早就变成了与现在完全不一样的东西,要知道最开始的时候围棋只是游戏罢了。你和我今年是二十岁,最多再下十年,我们的体力就会下降,比赛时会比年轻的棋手更容易困倦,计算精度和广度也会跟着下降。可以说,用不着等‘未来’,等到那个时候,我们说不定就会在背后被人说‘过时’了呢。 “那就‘过时’好了。”他耸了耸肩,无所谓地看着时光。 “我只是想下我自己的棋而已,过时就过时啊。你是当红偶像吗,这么怕自己过气?” 时光努着嘴。他看了高永夏良久,忍不住失笑。 高永夏把双臂枕在脑后,朝天花板吹了几声不成调子的口哨,两眼往上撇:“今晚想回釜山吗?还是你想明天再回去?” 时光盘坐着想了又想,答道:“我都行,你呢?” “我嘛,当然是——” 身旁的青年一个打挺翻起来:“先去吃饭再说啦!” [i]1997年6月创刊的围棋周刊《世界围棋》的6月5日号上刊登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调查结果。 围棋者占总数的28.9%。由于韩国20岁以上的人口约为3114万人,因此可以推算,韩国的围棋人口为900万人。 [ii]《圆觉经》
第105章 ——“小光,你好,我是妈妈。” 簌簌抖开信纸,时光转头向窗外望去。入夜时分的气温骤降,开了暖气的大巴车窗上结了一层霜雪般透明而薄的雾花。他朝车窗上呵了一口气,擦了擦,洞见车窗外公路旁不断后撤的路标影子。 影子像灯下倒映墙上的书页,一页页从他的脸上晃过,从他手中徐徐展开的信纸上晃过,也从他脖子上悬的一枚亮晶晶的符片上晃过——那是离开百潭寺前一行送他的东西,说是祈福的护身符。 为何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一行要送护身符给自己呢? 一行只是笑了笑,说: “我们应该还会再见的。” 高永夏好像累了,一上车就开始睡觉。他的睡姿不太端正,胳膊往外不断地旁逸斜出,于是时光只好抬起左臂把他的肩膀压在下边,一边小心地打开自己这一侧头顶的阅读灯,把灯泡调整到合适的方向,继续读母亲塞给他的信。 “离开北京的时候我嘱托过你,一定要在去韩国以后再打开这封信,不知道你有没有做到呢?没有做到也没关系,不过妈妈还是希望你能照做。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生活,虽然会有新鲜感,但大多数时候恐怕还是寂寞的吧,妈妈希望这封信能在你感到寂寞时给你带来一些安慰。 “中秋节之前,俞亮的妈妈来医院瞧过我,这件事我没有同你讲过。那时我很紧张,生怕她会说一些对你不满意的话,怕她讨厌你。虽然在我眼里,自己的儿子什么都很好,但所有的母亲应该都会更喜欢自己的孩子吧?她会像我一样体会你们的心情吗?她能像我一样接受自己生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忽然成为了别人的所属吗?那几天我上着夜班,晚上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地在走廊中散步,既担心你,也担心你们俩,更担心我的担心会变成真的。 “好在我的担心没有成真。妈妈不知道中秋节的时候你是如何跟俞亮的父母相处的,我想他们都不是很难说话的人吧? “有一件事,妈妈一直没能向你坦白。原本妈妈也应该在中秋节的时候和俞亮的家人一块去瞧你们的,但那时我思来想去,还是拒绝了,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妈妈可以与俞亮的父母说话,也可以坦然地面对俞亮,可是对于你,妈妈却很难很快地做下决定。十几年前,爷爷同情我,选择驱走他的亲生儿子,留下我和你。十几年来,我们三个人彼此依靠,互相安慰着度过。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妈妈的心情,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比不上自己的孩子,任何人都不如自己的孩子更值得去爱,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丈夫。每一次你回家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刚上幼儿园时在爷爷自行车后座上哭泣的样子。我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儿子,他是从我身体里出世的,我到底能给他什么东西呢?十几年来我时不时就会思考这个问题。除了你的生命,我还能给你些什么呢?当这一天到来,当你牵着另一个人的手告诉我,你以后的人生都要跟他在一起时,妈妈应该怎么去接受呢? “小光,你已经要二十岁了,是可以承担起一些责任、独自面对一些困难的大人了,妈妈不太看得懂你现在在做的事情,也不会下棋,不过呢,妈妈希望你不要再像以前一样,那么容易喊累,喊放弃,这样对你不好,你要学会做个男子汉。自从你告诉妈妈你和俞亮的” 事,妈妈就时常在心里犯愁。妈妈很担心你们,不是因为你喜欢的人是个男孩子,而是你因为这个男孩子而选择了你从事的工作和你的后半生。妈妈希望你能做不后悔的选择,更重要的,是能保护好自己,以及能拥有一份可以让你感受到自身价值工作,因为只有这样,你的生活才能有幸福感。 “再过四五年,妈妈也到了可以退居二线、不用再在第一线辛苦工作的年纪了,这意味着妈妈在逐渐老去。妈妈很想永远陪着你,想陪着你一起长大,甚至想陪着你到老,但妈妈的生命是有限的。每当想起这件事,妈妈就会感到无比的自责,感到非常对不起你。妈妈相信,在你的身上有着很多可以令人喜爱的优点,倘若你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把自身的一些不足之处多多改善,未来对你来说,应该会少一些磨难的吧。 “妈妈不祈求你富贵,也不期盼你受人敬仰,只要你能平安幸福地过完这一生,即使妈妈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也会为你高兴的。” “……几点了?” 高永夏打着哈欠伸懒腰。他睡眼惺忪地向旁边的座位望,看见时光低头用手在眼睛前边扒了一下。他没看清这是什么动作,咕哝着不怎么标准的中文问: “待会你准备去哪里?要去下棋吗?” “唔。” 时光歇了几秒,慢吞吞把手里的信纸叠回去。“会去棋室吧。”他对着车窗外说。路标竖直的影子一个劲地从他的脸上罩过。 “那就好。”高永夏看了眼手腕,“下到晚上十二点怎么样?下完棋正好可以去罐头夜市场,我请你吃烤龙虾尾巴怎么样?” 他讲到这里语气有些昂扬,“烤牛肉饼也不错,你吃过韩牛吗?牛肉加上辣椒和鸡蛋在铁板上烤,而且还很便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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