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数着手里的棋子,一颗一颗地往回摆。老是不直接答,把时光急死了。他伸手晃了晃乐平的肩膀: “快说呀,谁赢了?” “哎。”撂完最后一颗棋子,乐平叹出了气,眼神竟然有些放空: “俞亮,他居然,中盘胜出了。” “赵老师,比赛已经结束了。” 听见书记员的声音,男人才如梦初醒。 他从棋盘上抬起头,眼里刹那间闪过茫然。 会议厅的门还关着,但一门之隔的走廊里已经传来隐约的喧闹声。天元战的结果想必已经揭晓,走出这扇门,大约有无数长枪短炮在等着迎接今年的新任天元。他沉默地收回投向门外的目光,慢慢看回到棋盘对面。 “谢谢指教。” 俞亮朝他颔首。 他抬起下巴的时候,赵冰封只觉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这样地看清一个后辈:峻眉深目,眼神清朗,即使忝列天元头衔,也没有露出太明显的喜悦;当他人眼中难以企望的幸运降临在他头上的时候,他呈现出来的几乎只有平静。 从开始似乎就是这样的,就像一个演员去演完了定好的剧本,头衔与胜利都在其预判之中。 他瞧了对方半天,突然叹气: “这是你的第一个头衔啊。” “是的。”俞亮答道。 “这里……中下部的处理方式。”赵冰封用扇柄指了指那块棋,“每一步都下得很决绝,真让人吃惊;可棋形又没有因此凌乱。 “我跟你父亲对弈过很多次,所以我很熟悉他的下法。当面临复杂处境的时候,他擅长构筑厚势来扎实进攻,就像你也喜欢做的那样。但是,如果是他的话……他应该不会喜欢用这么厉害的攻击手段。他是个……输了很久才能赢的男人,虽然他后来有那样的地位了,但长期以来的习惯却是改不掉的,他喜欢在防御中策划进攻,而你却喜欢在进攻中寻求防御。哼……” 他用扇子打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忽然站起来。 “把你当做你父亲身后的影子,大概才是我输掉的原因吧。” 他略微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身离开的时刻,段记者恰好从偏门进来,他首先就看到了坐在一侧的俞亮,声线旋而拎高了不少: “俞亮七段!小俞老师!” 他兴冲冲地跑近,还没说话,赵冰封就掉回头。他瞧着段记者,眉头挑了一下。“你喊错了。”他说,“是俞亮天元。” 他抬脚便走,留下小段微张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 “赵老师还是很不甘心呐。”小段挠了挠头,转脸瞅见俞亮还坐在棋盘前,眼眸低垂着,似有心事。他眨眨眼,问道: “小俞老师?” “啊,嗯。”俞亮回过神,冲他笑了笑。 “小俞老师怎么不开心呐?”小段问道。 俞亮微微睁大了黑眼睛,稍后,他摇摇头。“不是的,我很开心。”他说。 “那就是累了?” “也没有觉得累。就是……”俞亮摸了摸脖子,难得用有些滞涩的声音说:“想到马上会有很多的采访,就觉得很麻烦。” 也许是他的回答颇显孩子气,在场的书记员和小段一块笑了起来。 天元战赛后的记者见面会在B厅举行。走在酒店走廊铺了绒地毯的路上,小段在耳边交代的问题似乎都显得缥缈,俞亮不作声地摁开手机,还没来得及点开发信箱,两条新消息提醒就已经跟了进来。 ——“小骗子:恭喜你!!!!回去要请我吃饭!!!!” ——“小骗子:我想去吃肯德基!先农坛广场的那个!” 小段正说得起劲,一侧头看见俞亮正对着手机屏幕弯嘴角,他愕然了几秒。“小俞老师?小俞老师?” 俞亮浑身一震。望过来的时候他收起手机,小声说:“抱歉,我有点走神。” “没事啦。”小段好奇地看着他,发现他脸颊正微微地发红,两眼也湿润而明亮,不禁问道:“小俞老师是在跟谁说话呢?” 内传来,他朝前方望去,会场里的灯光从门缝内溢出,一瞬间却晃花了他的视野。“是秘密。”他轻轻地答道。 “啊?这么神秘啊……”小段听罢,在一旁喃喃地道。 口,花篮上系着鲜红飘带,上边用烫金的字体写着恭祝他赢得天元战的字样。保持着嘴角的微笑,他敛起眼睛。 抄紧手机的手还揣在口袋里,他无声地攥紧这块东西,心中无法抑制地涌上孤单。 快速地度过,而所有能见到时光的日子都可以被肆意地拉长。 真的好想你。 好想立刻就去见你。 “卧槽不是吧——” 抖开手里A3大小的铜版纸,看见上面果真画着好几道五线谱,赵石感觉自己脑袋都有两个大了。 “我上一次唱歌好像是去年跟陆师兄在那个……KTV的时候……”乐平挑着左半边眉毛,右半边却拧在一处,脸上还有些难以置信的神色,“也就是说,我们还得给日本友人表演个节 目呗?” “总之这两天会有沧浪小学的老师来帮大家排练的。”杨海拍了几下手,示意其他四个人都往自己这里看,“忍一下下就好啦,配合一下,日本领事馆还来人呢。” “配合倒是没问题。”陆力推了推眼镜,他对这种活动早就门清,也不在乎这一下两下的,“不过咱们几个……”他往后边回顾了一眼,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笑,“好像都不太会唱歌啊。” “咱们不就是来下棋的吗,早先也没听说要表演啥节目啊,别后天晚上那什么会的时候就咱们在上边唱,这也太尴尬了,我五音不全的啊。”赵石抱头,脑海中俨然已有了一副令人窒息的光景。 “那不会的。”杨海说,“日本的棋手会跟我们一起排练的。毕竟是友谊赛嘛,大家一起参加才是友谊精神的体现——” 他说到这里,看向坐在右手边的时光。 相较于乐平和赵石,时光那厢却是出奇的安静。看着手里那张下发的五线歌谱,他仿佛陷入了某种神游的状态中。 “时光有没有什么想说的?”他问。 “啊?”时光肩头一震。他抬起脸,对杨海望了望,不好意思地笑了。“没有啊,就是排练嘛……”他说,余光却往下垂着,落在那张歌谱上。 “那我们就准备一下。”杨海说,“待会儿就去彩排。” 乐平和赵石顿时发出一阵哄声: “啊——” “哎呀,忍忍吧。事后海哥请你们吃老王炸串。”杨海连声招手,把他们俩陆续往会议室门外赶。轮到时光的时候他停下手,瞧见对方仍在盯着那张歌谱。他伸头朝那张歌谱上直望,问道: “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啊。”时光愣愣地瞅瞅他,把那张谱叠起来往裤兜里塞。 “可是你刚刚并没有在听吧?”陆力收拾完桌椅,跟在后边接道,“老杨的意思是,你好像不是很开心。是发生了什么吗?” 他的问话让时光像受惊一样耸起肩头。他诧异地朝杨陆二人直望,脸上登时一片飞红:“我……” “没有关系,我只是随便问问,不太好回答的话就不用回答吧。”在他正想着怎么开口的时” 候,陆力忽然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因为你是今年才加入进来的,跟乐平和赵石他们不同。他们俩之前就是北京市队的,升入国家队之前也一直在棋院里待着,跟我和老杨一块儿训练很久了,所以会跟我们更熟一些,但你不一样。”他讲到这里,转头朝身后杨海喊了句“老杨记得锁门”,又转回来接着说: “刚来新的环境里可能不太容易适应吧,老杨跟我也比较担心这一点。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话,一定要尽量告诉我们哦,这样我们才能尽快对你熟悉起来。” 他一席话说完,时光反而愈发不知道该怎么接才好。幸亏陆力不较真,他说完了话,掉头跟杨海讨过钥匙,先去找酒店的管理人员了,留下杨海和时光两个人独自回大堂。 杨海抄着口袋在前边走着。他其实是个爱说笑的人,但不说笑时就很容易让人把他跟“杨海八段”这样的身份联系起来。时光默然地跟在他身侧,心里还在消化陆力刚刚的嘱托,冷不丁听见杨海说: “虽然是那样说了,不过,谁都有秘密,对吧?谁都会有一些,偶尔想起来就会沉默下去的事情……” 他扭头朝杨海看了看,瞧见后者侧脸上浮现出微弱的笑。 下午的酒店大堂里通光明亮,照得杨海的眼睛像两块碎玻璃似的清透。一个八段棋手积累的岁月骤然间从他的身上浮现,又迅速在阳光中消散。 时光抿了抿嘴,良久才接话: “……谢谢你们。” ——“小骗子:对不起哦……晚上好像要排练节目,友谊赛闭幕的时候需要用。我明天来找你好吧。” 安静地按下发送键,把手机收回风衣内兜里,俞亮倾身朝前说了个地址。——“俞亮:不要说对不起。” “这么晚了呀。”司机在前边看着路,漫不经心地开口,“去沧浪还是挺远的,路上说不定还要堵车了。这趟……要加个,五十块钱,你看——” “知道了。”俞亮缓缓接道,“能送我去那里就行。” 他看着车窗外。过了同里古镇,路上的景色逐渐变得亮丽起来。青砖黛瓦飞快地后撤,渐次为楼宇和车流所代替。风在行驶时刮过车顶,蹭出丝丝噪响。他俯身贴近窗沿,眯起眼睛,望见一弯五彩斑斓的河岸发着光跃入自己的眼帘。在这道发光的河岸上,立着鳞次排布的住户楼。水波在岸下荡漾,一波一波,互相推挤着淌过桥下。 “到太湖咯。”司机在前边说,“过了这里就到吴中了。” “离沧浪远吗?”他没有回头,随口问了一句。 “很近啦,哎呀小哥。”司机从后视镜里瞧了他一眼,“大晚上这么急着是要去见谁呀?”俞亮转过眼,他抿着嘴,嘴角却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见一个很重要的人。”他说。 “重要的人?是女朋友吗?” “……不是。” “那,是家里人?” “可能是吧。” 俞亮别过脸,淡淡地接道。 司机奇怪地朝后视镜里又瞧了瞧,横竖琢磨不出他话里的含义来,索性抬抬眼睛,也就不问了。 “好了好了。”一位日本棋手站在队伍最前列,似乎是日方负责组织这次活动的人,他拍了几下手,示意队友们朝自己看,“小仓、清水和圆谷,麻烦你们几位站到后边去。松田和五十岚就站到中国棋手那边去吧。” “我靠,待会儿我们合唱怎么合啊?”乐平伸着脑袋看日本棋院的人在那里排队,“他们唱日语,我们唱汉语,这合唱个毛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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