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和我下一局吧。” 当其他人都在大堂调试投影幕的时候,松田觉如此对时光说道。 “……好啊。”时光懵懂地点头。不久,他发现松田一直都坐着没动。 他指指大堂:“不去看了吗?” 松田皱起了眉头。 “现在,就下。”他咬字不太准地说。 “呃……非得现在吗?”时光抓了抓头顶,“不能等天元战这局结束再下吗?你很急?”松田瘪紧了嘴,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是的。”他点头,“我很急。我有一些……必须要知道的事情,要跟你下才可以。”这可真叫人为难。时光不开心地鼓起腮。 执拗的神情,实在太像十年前的俞亮了。 他有点拒绝不了。 天元战的第三局在九点半开始。 在几乎所有的棋手都群聚在大堂东侧对着投影幕时,一场小型的对决在西侧的酒水吧座位上无声无息地展开了。维系着这次对局的,是来自中国和日本的两名棋手。 很像俞亮,虽然只是影子,也足够让他感到亲切。他随口问: “怎么了吗?” “你想按哪里的规则下?中国的,还是日本的?”松田问。 “贴目吗?随便吧。”时光答道。此刻他还留了一只耳朵给大堂的东侧,凭着旁人的杂声,他知道对局已经开始了,这让他有点郁闷。可要对局也是自己选的,眼下只能选择早点结”束。 “好。” 松田点头,把两只棋盒都打开,推到时光的面前。 “那就按照中国的贴目规则来吧。”他说。 时光探头一看,脸上倏然呆住。 那是两盒一样的白棋。 “不是吧……”他挠头,“怎么又是一色棋?你们日本棋手是不是对这个有什么奇怪的爱好啊?” “因为……”松田顿了顿,“羽根老师说,如果当时坐在棋盘前的人是我,我未必能下到那个程度……所以,我才这样唐突地过来拜托你跟我下这局棋。”他扶着棋盒的五指紧紧扣在棋盒边上,指关节泛着白。“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请你相信,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并不是有意想打扰你看棋。” 他指了指大堂的方向,又扭回头对时光说: “我希望你能认真地对待这一局,也认真地对待我的棋。我想你做得到吧?”他认真地盯着时光看,表情有几分紧张。 时光略带诧异地看着他,半晌他才说: “可是……为什么非要是跟我下呢?羽根先生是你的老师,他还赢了我,所以你不是更应该去跟他下吗?他很强啊。” 松田低下头,沉默不语。他没有回答时光的问题,而是点了点自己右手边那盒棋:“这个就当作是黑棋好了。” “啊……你不要无视我的问题啦!”时光稍微抬高了些声音。 “猜先吧。”松田比他无视得更彻底。他抬起眼,目光炯炯地锁定在时光的脸上。看着他这副神情,时光只能在心里长叹一气。 十年了,怎么老给他碰上这种人。 “算了……”他咕哝道,探手伸到棋盒里抓子。 为什么? 目光紧锁在对面的棋手身上,松田的心中却如沸水般翻腾。 天元战的第三局一定十分精彩,否则大家不会那样热切地议论。但而今,那些议论声暂时地远去,他无暇顾及,左手在桌边按得紧紧的。 他不想回答时光的疑问,哪怕那会让他显得很失礼。比这更失礼的事他昨天下午就做过了,那是在晚间时分,回房以后的他在万般纠结之下拨了一通越洋电话。 通话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从前在棋院执导过自己棋艺的俞晓旸九段。 “俞老师,你认识……一名叫时光的棋手,对吧?”他问。 “认识。”俞晓旸平和地答道。隔着听筒,松田察觉到了他那副毫不意外的态度。他的喉头愈加发紧,一种很深的不甘持续包裹着他。 “他才是新人棋手吧?就已经能被俞老师注意到了吗……”他轻声地嘀咕道。俞晓旸在那头停顿了片刻,说道: “你碰到他了吗,松田?” “……跟他下过。” “感觉怎么样?” “我……”松田瘪着嘴,良久道,“我觉得自己不应该会输给他的。” “哦?你的意思是,你失误了吗?” “没有……我没有失误。我、我只是——”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输掉。 徘徊了几天的情绪如鲠在喉,终于在这一刻有了清晰的形象。 松田不明白。他自己给自己复盘,也去找队友复盘。似乎所有的迹象都显示出了他在中盘前的优势。哪里也没有出错,哪里也不曾失误,自己在对弈时也没有那种碰到难啃骨头的感觉,可为什么就是输了?他从检讨里抽出身来,又去别的队友那里找时光下的棋,越是查看却越是感到迷茫。 这个人的棋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 “是个很稳健的棋手吧,唔……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我们是五五开吧,可是后来这家伙却甩了我一百多目!太可怕了吧,结果我中盘就认输了……”同队的森村说道。 “不过,是松田的话应该不会这样吧?我的实力不如你呀。你是能打入全部头衔战循环圈的人耶,是我们这几代里的最强者啦!如果是松田你的话,不出错或许就可以——” “不是的,我没有失误。” 站在队友复盘的棋谱前,松田阴沉着脸答道。 他没有说自己在对弈的开始时也认为双方是五五开。 真是怪事。不论棋力高低,所有跟时光对弈过的队友都觉得自己能与对方一战,但最后全都是告负。除了个别失误的棋手以外,大部分人也没有发挥的问题。 几天前,他终于扛不住心里的疑问,带着这种困惑去找了自己的授业恩师,日本赫赫有名的前围棋第一人羽根泰正。 “有这回事吗?我没有太留意你们私下里的对局,他跟别人下也都是这样吗?”羽根挑眉问道。 “是、是啊。”松田不太情愿地承认道。 “喔……”羽根抚掌思索。 “我感到很诧异,因为……以前并没有听说过中国还有这号人的存在,他好像只是个才定段一年多的低段棋手而已,但同队的藤泽八段也这样输给了他。” “嗯……我知道了。有机会的话,我去见见他。”羽根淡然接道。 这句话在日后付诸了实践,松田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恩师与时光的对局,也亲耳听到了恩师对时光的评价。 但这一切都无法让他回答,自己为什么会输掉。 答案也许不是没有,松田心中隐隐约约有个轮廓,可他还是非常不甘。 “如果没有办法确定的话。”俞晓旸的回答伴随着电流的底噪,“就再去找他下一盘。”“……就这样吗?”抓着话筒,松田的眼里划过一丝茫然。 “你很想知道的话,自己亲自去问当然是最快的。不过,如果你其实不想亲自面对这个答案,那就不要去找他。” “那……俞老师觉得,怎么做更好呢?” 俞晓旸在那头停了片刻。 “如果你更关心自己是怎么输掉的,那找他再下一盘会更好;但如果你只是觉得不甘心,想”得到一些安慰,那不找他是最好的。我的意见是这样。” 听见男人平静的回答,松田愈发攥紧了拳头。 “这些做法,你未必不知道,松田。”对面说,“给我打的这通电话,其实不能解决你的问题。要是你需要安慰,你的老师应该比我更管用才是。我只能告诉你我认为可行的做法,但我无法对你的心情施以援助。” “俞、俞老师……”松田咬了咬槽牙,他的腮帮子鼓动了好一会,眉头终于散开,眼神落寞地说: “俞老师,没有因为这样的事而困扰过吗?” 男人沉默了好一会,回答道:“有过。” “那您是怎么做的呢?” “什么也不做,让它自己过去,通常过得也快。”男人说,“我没有在这种事情上停留过太久。产生困扰只是过程里的其中一节,老是陷在这个地方,很有可能会让你损失更多的东西,对棋手来说当然是没有必要的。” “……呃,这样就行了吗?”松田有些无语。此前他一直只是在俞晓旸的指导下练棋,二人间倒是鲜少谈及这样的话题。 “自己觉得可以,那就行了。” “……听上去是我做不到的事情。” “那就用你能做到的方法来吧。”俞晓旸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些犹豫,“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你和我并不是同一种人,我的做法对你来说没有参考价值。” “我知道了……” 松田轻叹了一口气。他正想告别,男人在那头说: “对时光的话……” “啊?” “如果你的选择是去找他对弈,我的建议只有一条,是不要因为他的棋看上去没有攻击性而放低对他的估计,这对你来说会很管用。 “也许他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辈而已,不过,当你在这里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在过去的半年中走完了很多棋手半生都没有走完的路。我虽然是他的老师,但这条路不是我推着他走他才会走的,是他自己愿意走才会走的。这些故事没有人会知晓,但他的棋会让你知道。如果你只是因为他那看起来没有攻击性的棋就认为他是软弱的,那么这当然是对他的低估。 “对弈中的低估会影响对局的结果,你知道吧?” “……是。我知道了。” 攥着听筒的一端,松田于焉吐出一口带颤的气。 回过神来,自己正坐在与时光的弈局前。 “执黑的是你。” 时光点了点棋盘。他收回手,看向对面的松田。 “好的。” 松田抿抿嘴,把手伸进全是白子的棋盒里。 “那就开始吧。”他说。 ——“为什么?” 沉住呼吸,压抑住指尖的颤栗,把一粒白子打在四之十六的位置上。落子的刹那,连自己都能察觉到这个决定下得有多么犹豫。 “为什么?” 反反复复地在心里发问,不甘像水面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潆绕在心间。 为什么? 对着盘上的白七十八手,松田再次露出了非常痛苦的表情。 陆力交叉着双手立在他身后。已经有一阵了,他的目光在盘上的一团白子间逡巡,时不时瞟向时光的方向,但不作言语。倘若光是随便看看,旁人也很难从他脸上看出情绪来,至多只是知道他锁着眉头而已。 “黑”七十九手,刺。 陆力抿了一下嘴。 观棋不语和尊重对手都是基本礼节,然而有那么一些时刻,他会对松田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
257 首页 上一页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