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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确是在说话。时光看了他良久，猜出了这句话的意思—— “抱歉了——谢谢你。” 方绪说。
第76章 “时光。”从驾驶室的窗里伸出头来，沈一朗喊道，“需要我在这里等你吗？” 细细的雨珠很快在他的镜片上糊起来，又结成水滴往下落。时光撑起雨伞，发现那竟然是一柄缀着黑色斑点的红底伞，那红底还不是他常见的那种深红色，而是明度更高的鲜红，配上黑色圆斑点后一下子就让他想起了一个叫米老鼠的卡通形象。 红色在灰白色的雨幕中明艳得招摇。他抖了几下伞面，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来：“白潇潇的吗？” 他咧着嘴看向沈一朗。后者一怔，脸上挂起了腼腆的笑容： “是啊。用完记得还我。” “嘁，那当然——你走吧，送完俞老师我自己会回去的。” 时光说着，刹那间朝他笑得露出了牙齿。 棋院门口积了一小滩水，他把这柄伞“哗”一下撑开。伞面圆圆张大，像手掌那样盖在他的脑后。他把伞的钢骨柄翘在肩上，轻踮着前脚掌往棋院大门里走。 主干道上人丁稀落，少数的车辆停摆在靠右侧草坪的一带。时光扛着伞，走到北一楼的下方。他抬起头，偶然发现北一楼的第三训练室还亮着灯。 身后渐渐靠过来两道人影。他扭头望了望，看见方绪和俞亮分别撑着两把藏青色的伞站在那儿。他眨了一下眼睛，歪头对俞亮看了一眼。 俞亮也在看他。然而只是那一眼，他很快把眼睛撇开了。 时光不作声地把视线收回去。 “老师还在阅览室那边。”方绪说，他抬手往南边一栋稍矮一点的楼指去，“我和小亮过去搬吧。” 他这话说的时候并没有看着俞亮，而俞亮只是举着伞，没有任何表态。时光想了想，他转头看着楼上，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我想上去一下。”他看着楼上说。 “上去？”方绪疑惑地看着他，“老师收拾完资料才会过来呢。” “嗯，我上去……有个事。” 时光用脖子卡着钢骨伞柄，腾出手来往楼上指了指。 “那你去吧，有我们就行。”方绪点点头。 跟他打完招呼，时光手脚不停，三两步走到楼梯口。 他把伞面收好，边用上边的带子扎好边朝楼上走。 试试看……一定要试试…… 他对自己说。 第三训练室是国青队二队常用的集训地之一，此时正是早训时段，他扒在后窗上往里张望，看见里边一半多的位置都坐了人。 二队的所有人几乎都在这里了。 他在窗后停了一会，视线从里面人的身上一个个地扫过。 所有的人都在那，除了106的人，他的室友们，还有他自己。 这种奇异的空缺，使他在想推开后门的时候产生过刹那间的犹豫。“我真的还属于这里吗？”他突然想到。 ——“所以……你就做好准备，在未来，把我们都甩在身后吧。” ——“世界上的人有这么多，总会有人在前边等你上前去的，只不过我们都不是那个人而已。” 他从窗前移开手，耳边似乎响起了邓柯平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点点的雨水随着风打进走廊里，雨滴嗒嗒地敲打在走廊的扶手上。听到门里传出来的那种忽高忽低的、密密的、交头接耳的讨论声，他的心砰砰地跳了好一阵。 “是不是我不长大，就不用面对这些了？”这样的问题，他曾对似乎还在虚空中的褚嬴发问过，没有人会回答他；而现在，要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是他自己。 在雨声和人声中，他伸手握住了门把。 一股莫名的倔强和执拗冲上了他的心扉，他无言，只有心音在不停地回荡。“褚嬴……我发现，人能比他们想象的自己更坚强。” 他在心里说道。 深吸一口气，他推开门。 后排有人朝他看了一眼，似乎是愣了一下。这种停顿没超过十秒钟，时光看见他闪电般地转过头，朝座位另一边的人说起了什么。 时光蹙了一下眉，他直觉地感到那两个人说的话可能与自己有关。他有些不舒服，于是把脸转到另一头，恰好撞见一双正好在打量他的眼睛。 “哦，时光！”那人看到时光，整个人看起来都惊了一下。他摸了摸脖子，对时光打招呼，“你怎么……过来了？” 他的潜台词就好像时光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似的。 压下心中的不适，时光抿了一下嘴，走上前去。他说： “我是来送俞老师的。” “哦……哦。”那人恍然大悟，点点头，“俞老师的话，他好像是今天早上走啊。”他说着，抬手往后门外面指，“往那里走就是了。他的办公室，你去过吧？哈哈哈，他现在还没有搬走” 呢……” 时光面无表情地朝他指的方向瞅了一眼，又别回头。他看着那人问： “那，你要去送送他吗？” “呃……我？”那人听了他的话，诧异地指了一下自己。 时光点点头。 “我……我啊。”那人赔笑，“我就不去啦，我成绩不好，他又不喜欢我。” 他那满是寒暄的态度，让时光心里有点失落。见他转头继续做死活，时光没有再说什么，他重新把目光转向别的地方。 一个稍矮的身影撞进他的眼帘。他眼前一亮，声音忍不住稍微拎高了些：“阿桂！” 被他喊到的背影猛地一颤。然而，那背影的主人并没有回过头来。 时光暂时没察觉到什么异样，他快步走上前去，看见这名叫阿桂的少年正趴在棋盘前，两眼盯着面前的棋形。 他只是盯着，人却一动不动，老半天也没有落子。 时光站在他跟前。他原本脸上带着点笑容，等了半天，却见阿桂只是趴着，没有抬头看他。他先是愣神，笑容也微微收敛了。 “……时光啊……” 阿桂抓了抓头皮，他慢慢地从棋盘前抬起眼睛。 “你、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北京了吗？”他小声地问道，眼神却很是闪躲。“……我回来，送送俞老师。” 时光迟疑地看着他，还是如实答道。 “俞……俞老师啊……”阿桂又开始抓头发，他的脸色也变得惨白，“嗯……他，他好像是，是……明天走吗？还是后天？” “是今天，今天走。”时光提醒他。 “哦……” 阿桂缓慢地点着头，又把视线落回棋盘上。 眼看他又要沉默，时光不免有些焦急： “那，我们要不要去送送他呢？” “……送？” 阿桂怔怔地抬起头，看着他。 “送……俞老师吗？”他问。 “对啊。” “那……你去送就好了吧。” 他答道。 他的回答让时光呆了好一会。 “……可是，为什么……”他有些艰难地措辞，“为什么，你不去呢？他的办公室……离这里也不远。” “为什么我们要去啊？” 一道声音突然从后座传来。时光一个抬头，他看见一个坐在第三排的少年眼神冷淡地看着他。 “他布置的任务，只有你才能全部完成。”少年说，“虽然他自己不怎么说，但我们都看得出来，他最满意的学生就是你。” 时光瘪了一下嘴，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了。 “技不如人，我无话可说。”少年继续道，“可是，他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师，不是你一个人的老师。只对你满意，那我们算什么呢？我们也很努力，但是他只会挑我们的错而已，就算我们做得好，他也不说什么好话。” “别说了。”阿桂突然朝后头喊道，“别再说了。” “是啊。”另一个少年制止道，“不要再说了，干嘛要对时光说这些话啊？” 那少年愣了一下。他的脸憋得红红的，当下他咬了一下下唇，对时光压低声音说：“抱歉了。” 他憋着一张脸说完，反手“啪嗒”盖上书，揣在腋下就出了后门。 看着空荡荡的后门，时光的眼神稍有恍惚。 “……对不起啊，时光。”阿桂在一边低低地说，“我不能答应你。” 时光微微地转下头。他看着阿桂，嘴唇张合了一下。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阿桂抹上书本，他的表情充满苦涩，“我现在还是，不太想见到他，我是说俞老师。我……”他咽了一下口水，下一秒，他的眼睛变红了，“我看见他，我就会……我就会想起小范师兄……” 他咬着下唇，眼眶里逐渐渗出泪水，“我到现在还是记得，小范师兄想轻生的那天，跟他下了最后一盘棋的人是我。” 他抹着眼睛，忍住抽噎，断断续续地解释道： “我一直很后悔，我一直在想，要是当初能发现他不对劲，那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他捂住眼睛，肩膀一抽一抽的。时光的肩头垮了下来，他一时无法言语。 他没有理由再说什么。 “时光，其实，你不用来的。”靠窗而坐的一名少年出声道，“你就在北京下你的棋就好，俞晓旸九段也会乐意你这么做的。” 时光皱起了眉。他感觉自己喉咙深处哽了一下，却发不出声。 “我大概能理解，俞晓旸之所以这样对待我们的理由。”少年平静地对他说，“的确，都来到这里了，所有的训练都是为了参加比赛。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一点点大就开始下棋？我最长的时候，每天甚至要下十个小时，小时候还曾经把自己下到中暑。其实苦一点累一点，熬熬也就过去了，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以前定段的时候，道场的老师还会拿戒尺打我手呢，论严厉，我觉得他还不如我当时那个老师，所以我对他倒是没什么意见啦。 “他作为教练，给我们讲好棋、复好盘，推荐人才的时候足够公平，这就已经尽到职责了。正因为他尽到了自己作为教练的职责，所以现在，我也是凭着自己做学生的本分来说话的。 “我想，好好下棋就够了吧。”他沉吟了一下，“毕竟，比起我们的心情如何，他大概更希望看到我们的棋越下越好吧。” 他说完，对时光点点头，又扎回棋谱堆里去了。 “时光。”阿桂突然低低地说，“你不应该再来这里的。你看……你看俞晓旸的儿子，就俞亮。”他讲，“除了每个月的分组赛，他几乎从不到这里来。” 他闭了一下嘴，才接着说： “你应该跟他一样才是……你跟我们，不一样。” 时光咬紧了下唇。他的手在桌沿上捏紧。 “……为……为什么？”过了很久，他只能这样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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