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想起自己在医院走廊里的情景,时光捏了捏机身,问了母亲一个看似不太着调的问题: “我……我入段,到……到现在。”他踌躇着说,“也没有拿什么像样的……像样的冠军……我以前也是,老是半途而废……开始下棋了以后,也有好几次想要放弃……从我入段到现在,快要两年了,我还没有什么成就……您会对我失望吗?” 他推开面前的车厢隔门,进入到下一节车厢里。列车行驶时的风灌满了他的衣袖,他搓了搓手臂,感到有点冷。 母亲在那头好像怔住了。他推开下一节车厢的门时,她的回话才从听筒里传来:“妈妈不需要你有什么成就。”她回答说,“你做个普通人就可以了。” 轮毂声辚辚,在一片金属碾压声与鼾声交织的噪音中,时光道别了母亲。他关上手机,把它揣回衣兜里,在自己湿漉漉的脸颊上揩了一把。 他摸到自己所躺的下铺前,脱了鞋子,合衣躺上去,把头对着靠窗的另一侧。下铺的空间较上边的两个铺位要更大,他屈起双臂,枕在自己的脑后,仰望着顶上的铺位下板发呆。 他忘了火车开到哪儿了,昨天他记得自己经过了青岛。据售票口的人说,这趟从南往北的车要开上两天两夜,加起来的距离超过他北斗杯去韩国时飞越的里程。此生他还没有出过这样远的门,他把手臂垫在脑后,在颠簸摇晃的车厢铺位上发着呆。夜已经深了,此刻应该是凌晨时分,而他却一点也睡不着,两眼囫囵地睁着,望着车窗外的天空:一轮明黄的月亮高悬其上。 皎皎明月光,迢迢胡汉路。不知鸦夜谁与诉,胸含参差意可数。哪堪饮津忆如故,寂寞望断,应知相偕苦。驿外关山已在目,平明识旧归何处。 嘈杂的鼾声,像夏夜的蛙鸣一般,在摇晃的昏暗车厢里响彻。时光翻了两个身,也还是睡不着。他侧身而卧,把头枕在左臂上,闭了一会眼睛。黑暗中,他听见了一段夹杂低频杂音的旋律,好像是从对面而来的。他在铺位上动了动胳膊,睁开眼来,发觉对面铺位上有一道模糊的人影,看轮廓,像在摆弄收音机之类的东西。 续续的,几乎要被火车辗轧钢轨的声音给盖过去。时光正是百无聊赖之际,他一时好奇心起,意上心头,遂躬着身子,竖起耳朵仔细地听起来。 那人大概正好把音频调到了什么午夜音乐频道,稀稀拉拉的电波声里,时光拼凑出了几段乐曲,都是些他小时候常常在爷爷家里听到的外国老歌,有《雪绒花》、《山楂树》、《红梅花儿开》,他不太会唱这些歌,但是这些旋律却使他感到亲切。于是,在这节开往异乡的火车里,他也压低嗓音,跟着轻轻哼了几段。当《山楂树》也放完的时候,他想起当年还听过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知道这回能不能听见。 然而对方却把收音机收了回去。望着对面铺上的人影,时光往回缩了一下脖子,心中有一些隐隐的失落。 “还想接着听下去吗?” 他在铺上侧躺了一会,对面恍惚间好像有人在朝他说话。 他维持着侧卧的姿势,人像被定身了似的一动不动。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在流入他的耳中,月光也皎皎如水,分外辉煌。他轻声地叹了口气,含混不清地答道: “不用了吧,想睡觉了。” 对面的声音轻轻地一笑,温柔地回答他: “你还没有听到你喜欢的那首歌,不是吗?” “都说了……要睡觉了……” 那说话声里似有若无的调侃意味让时光感到莫名心悸。他想从铺位上抬起头来朝对面瞧一眼,他想看看对面躺的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会这样对他说话;可他又感到自己的眼皮像黏住了似的睁不开。“难道我是在做梦吗?”他想着,无法不对此感到惊讶:他觉得自己看见和听见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一定是在做梦。”他咕哝着说,“等这个梦醒过来,对面其实是空的。” “……你就不能想点好的事情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对面的人说道,“想些好的事情。” 他的话让时光失笑。而后,时光把小半张脸埋进了铺位里。他吸了一溜鼻子,略带沙哑地说:“我好抱歉。” 对面的人影安静了片刻,火车晃动,他的话音也像池中的水一样摇动,“那就过来吧。”他说。 时光狠狠地瘪了一下嘴。“笨蛋。”他轻轻地骂到,“我只是想睡个觉而已,都被你给搅乱了。” 他把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胳膊里,捂了良久。那个说话的声音再也没出现,他呼吸一滞;下一个瞬间他的全身都颤栗起来,一阵刺耳的尖啸猛地划破耳际,伴随着一波刹车时的震动,他额头一点,遽然睁开了眼睛。 发着灰白色光的天空从对面的车窗外直现在他的眼前。听到列车售货员推着小车贩卖饮料和零食经过的声音,他懵懂地支起上身,朝四周看了一眼,最后定在自己对面的下铺上。 那张铺位上的被卧还叠得好好的,上头也没有被躺过的痕迹。 他挠了挠头发,从铺上支棱起来,盘腿坐好。天光正在窗外逐渐敞亮,昨晚的梦也和睡意一样在晨曦里消散。他在铺位上坐了几分钟,感觉列车行进的速度正在渐渐地慢下来。 他扬起脖子朝窗外看,看见一条空着的长排座椅从窗前掠过。越是往前开,掠过的速度就越慢,窗外站着的人影也渐渐地多了起来,一个个都大包小包地拎着点什么,稀稀拉拉地站在列车车窗的外边。 尖啸的笛声又一次长长地拉起来:列车进站了。 “喂,妈妈——”蹭着人挤人的走道,时光拽着自己那只去韩国途中几乎被机场暴力运输摔成两半的行李箱,颇为艰难地从人流里挤下了车。车还没停稳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打电”话了,母亲在另一头接得很快: “小光啊,到了吗?” “到了到了……”时光一边拽着行李找出口,一面答道,“一到站我就给您来电话了,我惦记您呢。” “你啊——”母亲轻轻地叹气,“钱呢?有没有带够啊?” “够了够了,我连存折都给带上了,肯定够。”时光利索地说。 “哎。”母亲的声音里又充满为难,“妈妈还是觉得,你这回有点莽撞了,现在才五点多,还早呢,你在那儿能打到的?” “哎呀妈妈,我都到了。”时光赶忙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呗,我来都来了。” 跟母亲汇报完了行程,他拖着自己那口小皮箱,吭哧吭哧地拖到北京站大门口的台阶上头。等他直起身子活动手臂时,他扭头望向跟前那片广场,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六点还不到,虽说还没到人流高峰期,但出租车还是不少的。 他手搭凉棚,向广场外围停着的一圈漆成土黄色的夏利看了又看,反手往后去捞自己的背包拉链。再过一个小时左右可能就要到早高峰了,时光心里有点急,他不想被早高峰堵在路上,手下掏弄的动作就粗犷了点。等他捞出自己的那只小编织皮夹,还没来得及细看里面的现金数,一个同样背着大包小包的女人就从他面前走过,同时拍了拍他的肩头: “哎唷,你这个小家伙哦,不要这样拉包包啊。”她跟时光母亲的年纪相仿,说话时好像也有些絮叨的意味。 时光懵懵地看向她,随口招呼道: “阿、阿姨好——” “拉链要拉好啦,不要这样敞在后面,后面你又看不到,背包要往前背啊懂的?”妇女皱着眉头,伸手去扯他的背带,“火车站这个地方小偷多的,手一叨就给你拿走了,你钱包不要拿出来。” 时光愣愣地点头,等他回过神来,自己那只帆布背包已经被女人拉到了他的胸前。“……谢、谢谢阿姨——”他连连颔首。 女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冲他摇摇手就朝大门里面去了。 清晨的风徐徐而来,把时光额前散落的一绺头发都拂了上去。他收好皮夹,拽着他的皮箱,一路小跑着穿过了正片广场,直取停在右手边的第一辆车前。 他舒了口气,半扶着腰,把箱子立在一边,抬手扣响车窗,口中喊道: “叔叔,您能带我去棋院吗?” 过了半刻,车窗才摇下来,探出一张男人略带倦意的脸。 “去棋院?那……是中国棋院吗?天坛东路那个?”他问。 “嗯,对、对啊,就是那儿。” “那我知道,走吧。”男人朝后座一扭脖子。 时光用力地点点头,他拉开车门,先把自己的屁股给塞上座位,又把自己那口箱子也拖上了后座。 曲高潮前的音符,蹿动着往前,跃入逐渐加快的生活之中。 这座城市就要醒来。 时光捏了捏左拳:俞亮总是会比城市醒得更早。 手把背包夹层中那只装着通知文件的信封掏出来。 ——我总要见到你的。 他抓紧那封信,稍稍扭过头,遥望天际。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阳光透过窗帘,静静地洒在床头,照亮了年轻人那对皱紧的眉头。一分钟、两分钟……他缓缓地睁开了眼。 在床上呆了一会,他把上身支起来;床板在他的身下发出一阵摇动的声音。 这间单人寝还是他来的时候找棋院要的。眼下离报到的截止时间还有小半个月,这一层的寝室本来都没到开放时间,现在也只才来了他一个人。他来得不是时候,走得又急躁,身上只带了些必需品和换洗衣物,床上的垫子都没备好,又没到分发寝具的时候,故而这两天只好睡床板;这不打紧,对他来说最难以忍受的,莫过于房间里隔光糟糕的窗帘(基本只是一张白棉布,毫无遮光作用)。此外,这个闲置了好几个月的房间里也充满灰尘,而他甚至没能找到一条能用的拖把,因为放置清洁工具的储物间还是锁的。 想再找棋院协调,最好也得是夏训期开始以后才行,要是实在忍受不了,也可以自己先在外面购置一些用具——两天前,宿舍的管理是这样告诉他的。 总不能就这么跟灰尘过半个月。再说,自己也不能总像这样躺在床上发呆。 他在床上翻了一下身。因为没有寝具的关系,他只能把自己的衣物找出来垫在床板上,这样做暂时能让他睡得舒服一点。阳光越过窗帘,洒在天花板的一角,他仰面往那厢望去,看见一块墙面因为还潮而鼓起了起来。 该起来了。 他看着天花板,无声地在心里催促自己。 只有让自己像以前那样才行。只有像以前那样不停地做事,他才能从这块充满灰尘和孤独的地方抽身出去,他必须要这么做…… 他终于摸索着爬起来,朝卫生间走去,拧开龙头,朝脸上泼了几把冷水。洗手池对面的镜子有点生锈,歪歪扭扭得映出一张略显消瘦的俊美脸孔。他抓过毛巾,在脸颊上揩了一把,随手把镜子上的水渍也擦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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