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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捋平棉胎，在那层棉织物上拍了拍，转身背倚在围栏上，正面对着时光。阳光晒得他微微眯起眼睛，他用手半遮在眉骨上，看着时光说： “你知不知道，你那时让我很无力，又很……我说不上来。 “在这以前，我已经看着你抛弃过两次围棋了，其实每一次我都……感到很无力，因为每一次我都是个局外人，我没有任何办法把这件事的选择权从你手里拿过来，我可以劝你也可以骂你、激怒你，用我想得到的所有手段让你明白你不必如此；但当我知道有一条人命正压在你的心里时，我没有那么自信了。 “可我还是想不通，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在你的身上，明明有着别人做梦都梦不到的才华，而现在的你已经定段快两年了，我不相信围棋现在对你来说仍然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然而这是第三次，你又跟我说，你不行了。” 时光被他说得一怵。他眨巴了一下眼睛，望了望俞亮，心里有点发憷。 “也是第三次。”他抿了一下嘴，“我又成了一个局外人。” “我能怎么对你说呢？让你不要在乎那个室友吗？这不可能吧，你做不到的；认同你的决定，目送你离开吗？可你好像也不是要立刻离开棋院的样子。 “除此以外——我自己呢？我呢？我怎么办？” 他咽了一下口水，眼睛有点发红。 “我尽力告诉自己，就算这回你不论如何都想放弃，我都不能让自己转过身去，我应该接受你的所有决定。但我还是做不到。我做不到对你没有期待，做不到只成为你人生的看客，做不到目送你就此泯然众人，更做不到看着你因为这一时的难过，就做出一个能让你这辈子都后悔的决定。 “所以不论如何，我都一定要等到你来。哪怕到时候你要告诉我的是：即使经过了一段缓冲的时间，你也还是觉得放弃比较好。不然我绝不安心。 “不过这也都是我以为。”他笑了一下，“我也没有那么了解你，是吧？”他语气平静地说，“所以你也不用道歉，最多是大家扯平。” 他看着时光，眼中浮现出带着一点困倦的温意，这让他整个人都柔软起来。时光抿着嘴，他瞧了俞亮晌久才说：“其实我还觉得奇怪呢。” “怎么了？”俞亮看向他。 “我是说字条上的那个……”时光一看向他的眼睛，脸上感到有些发烫，“那个，不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东西了吗？” 俞亮的眼睛转了一下，他点头：“嗯。” “这就——你说你还给我整个啥棋谱。”时光一脸郁闷地看着他，“你之前干嘛不直接告诉我？” 他问的问题让俞亮的表情精彩了小一阵子，最后转变为尴尬。 “……因为我实在很难确定你的态度。”他说，“北斗杯的时候……我对你说去韩国的事情，你好像很希望我去的样子，我差点以为我会错意了。我……”他用手撑了一下额头，“我想自己应该没有感觉错，但是这种事情要是直问你的话……万一你不那么想，我自己其实可以接受，不过你肯定会很为难。”他说着说着，脸也开始红了，“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比较好。 “不过，三番棋以后我觉得，最起码应该稍微让你察觉一点自己的心意。”他用手拍了一下” 自己的颈子，脸上的五官都皱了起来，“本来还准备好了，如果你还是不明白，就对你说清楚的，结果——” 他干咳几声，“真是……” 时光歪了歪头，对他左右打量了一会。他清了清嗓子，说道： “所以，其实你是在想我会怎么想吗？” “我是自以为是。”俞亮朝他抬起眼睛，“是我没照顾你的感受。” 他撂下手，两眼平视向时光。 “……我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做让你开心的事情。”时光虬结着眉头，“这回，我说了很过分的话。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绪哥那样说的时候，我自己也觉得被你放弃好像很合理。” 他不好意思地刮了刮脸。 一朵白生生的云从楼顶的天空上浮游过去，把他和俞亮的身影都罩在云荫之下。俞亮望着他，他沉思了一会，说道： “从小时候开始，我碰见的所有人，都会称赞我的棋艺；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对我说，你是世界冠军的儿子。” 云影移开了，午后的阳光再次照亮了他的前额。 时光怔然地看着他。 “他们还会问我，以后的理想是不是成为我爸那样的人。”他吸了一口气，对时光来说，他感到这个人正在朝外吐出一口沉重的气体，“从我学会下棋，到我九岁为止……都是这样的。” 他咬了咬后槽牙，低声说：“我小时候也曾经以为，这样做才是对的。 “直到我后来发现，他们都在从我身上期待些什么。” 他伸手，交叠双臂，抱在胸前，头稍稍地扭向时光的斜后方。 “可是，你对我说……‘做个普通人就好’。”他说，“再也没有人那样说过。” “我永远也不会放弃围棋，但如果这条路上没有你的话，我没法接受。所以至少，我要把你留在围棋上。” 他转向时光，两人对视了一会，他笑了笑。“我现在做到了，是吧？”他问。“我说完了。”他补道，“你怎么想？” 时光深深地抽了口气。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回答道：“我只是在想你会怎么想。 “碰到跟你有关的事，我就老在想你会怎么想。除了这个，别的反而很难想到……”他撂下手，正视着俞亮，“不过现在你问起来的话，我……虽然我也没有经验，但是……我想试试看。” 他讲完，脸涨得通红。看着俞亮眼睛稍稍瞪大了一些，他担心自己说得不够清楚，马上又加道：“跟你。” “我们就……在一起，试试看吧。”
第67章 稍早一些的时候，水房门口积的厚灰终于被清理完了。 时光拖着两只马口铁的面盆往水房门口走，遥遥听见水声。他打眼一望，瞧见俞亮在支着手臂涮拖把。 整个一下午他俩都在义务打扫棋院宿舍。刚入夏，天气不算热，却也把时光焐出了一身汗。他伸手挠着汗津津的脖子，拽起面盆向对方那儿走，眼睛晃晃悠悠瞅见对面映出一块阳光的墙根。 一块被空气压得斜扁的黑影子从俞亮的脚下伸出去，斜曳在墙根上，像一块被抹上去的巧克力酱。 时光感觉很有意思，他放轻了脚下动静，偷偷摸摸挪到俞亮的身后方。趁着对方低头涮拖把的间隙，他伸手在俞亮背上晃了晃。于是，他的手也伸开一道影子，食指的末端朝前弯曲，像鸟喙似的，贴在俞亮的身影上拱了拱。 前的背影后边就忽然闪电般地蹿出一只手，立刻把他那只作怪的“鸟”反剪在后腰处。“在干什么？” 俞亮反拧住他的手问道。他扭头看着时光，另一只手顺便朝前关停水龙头。“我……没干什么。” 时光朝他龇牙。 俞亮半挑起眉毛，对他露出揣测的神情。他下午也出了不少汗，如今，他的脸颊和鼻翼上还留着不少往下绵延的汗渍，最长的一条甚至伸到他的下巴颏底下。他的嘴唇有些发干，两眼考量似的盯着时光。 时光龇牙只龇到一半，他的表情略微僵住了。他往下看了看，对着他那只姑且还紧贴在对方腰后的手看了又看，又把目光移了上去。 俞亮的眼睛很黑，让他的腹腔中产生了某种内脏在被吮吸的感觉。 “你站了很久了。”俞亮出声提醒他。他撂下拖把，朝时光转过来，轻轻地松开被他抓住的手腕。他转身的时候，一阵被肌肉摩擦的感觉从时光手背上的一小块皮肤末端传来——这”只是瞬间发生的事情而已。手腕被松开了，但时光感觉自己的那条手臂好像有点发麻。他默默地缩回手，下意识把它掖在自己背后。 “嗯……我就是来看看你咋样了。”他舔着自己的上门牙尖处说，“这不是义务劳动一下午了。” “洗完就好了。”对方答道。 时光侧头朝他背后那方水池打量了一眼。他伸长脖子观望的时候，一股混杂着肥皂水的汗味从俞亮那边爬进了他的鼻子里。 他一愣，扭头对俞亮上下看了看，脑子里抽抽了几下才想起自己是带着两只面盆来的。他咳了几声，问道： “那要……要不要去……去——洗、洗澡？” 头：“我找到了俩面盆，你……你一个我一个……” “好啊。” 俞亮回答得非常干脆，把时光都给说愣了。他猛地转头，鼻子却差点跟俞亮的头顶撞个正着。 他“嗷”一嗓子朝后让去，感觉右手里抓的盆被人往外拽了拽。 “不给我吗？” 俞亮半弯着腰，侧头瞧他。 “呃……给给给你……” 时光赶忙松手。 眼看俞亮拎着盆子想走，他心里稍稍松懈了一点，转抬脚想去俞亮房间里把自己的换洗衣服翻出来。然而，他刚转身，俞亮就已经先他一步迈出去了。他从时光的身旁擦过，这不要紧，只是他空着的另一只手却小人走路似的立起来，从时光挽起袖口的小臂上轻快地爬过。 时光两眼发直地朝自己裸露出来的小臂上看了一会，再看俞亮时，发现对方只剩转角处的背影了。 在原地僵直半刻以后，他抬手在自己前额捂了良久。 下午的走廊有点热，今天发生的事也有点多，所以一定是他出幻觉了。 时光并不知道，这个幻觉被戳破得很快。 当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光溜溜地站在不久前打量的那只莲蓬头下眯着眼睛冲热水时，第五只莲蓬头在他身侧拧开了。 “咦？” 他开着莲蓬头冲头顶，只好眯着半只眼睛往左边看。这一看把他看得眼睛直了：“——俞俞俞亮？” “怎么了？” 俞亮正在往两只莲蓬头之间的架子上摆洗浴用品。他扭头对时光瞟了一眼，模样看起来很镇定。 时光就不镇定了。他伸手关停水，满目诧异： “你不是不喜欢跟别人洗澡吗？” 置，哪知道这人居然转性了？ “嗯。”俞亮给了肯定的回答。 “那我洗快点出去吧。”时光一听，赶紧动手挤泡沫，边挤边往脖子上抹。“不用。”俞亮说，“你又不是别人。” 他此言既出，时光手一抖，差点把沐浴露瓶子打翻下去。 俞亮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他用感到好笑的表情看着时光，说：“不是你讲的吗，想跟我在一起看看。” 时光搓泡沫的手一顿。 这倒是，人得说话算话。 “那……”他搓着泡沫，莫名感到很不好意思。虽然两个大老爷们没什么可遮掩的，但是在俞亮跟前他总是更希望自己能多点体面。可惜，他身上现在是真的连块布都没有，这就让他不得不尴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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