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惜。”邓柯平说,“托断的时候,本来有机会阻拦的。” “是啊。”时光语气平板地接道,“没有拦住白棋呢。” “那——”邓柯平略带怀疑地问,“黑棋的损失大吗?” “不算大。托断只是改变了进攻的方向,后来的削势在获利上大概能跟白棋之前损失的目数相抵,总的看下来……”时光伸直食指,眯着眼睛在电视屏幕里的棋盘上点了点,“双方现在的目差只在三目而已。” 那确实不大,邓柯平松了口气。可是,他松完气以后,骤然发觉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得非常相信时光的判断了。 想起自己好歹是时光国青队的前辈,邓柯平的心里难免有些黯然。 得重新选个位置。 彻查完右半黑棋的情况以后,俞亮在三路下了单靠。 白棋的形势在变好,他必须要遏制这种趋势。 高永夏的下颚绷得紧紧的。他攥紧棋子,一百零四和一百零六接连下了两个叫吃。 对弈的比赛场地内一片寂静,他落完了子,神情紧绷地从盘面上把提子哗啦丢进棋盒里,一共六颗。 计时器里的时间在流淌,下一手应该轮到黑棋了。 俞亮低头审视着棋盘,他那安静的样子,好像时间凝固了似的。 第二次对局读秒在时间的流逝中也开始了。 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俞亮在座位上整了整坐姿,伸手去棋盒里取子。 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 他拈着那颗黑子,拎到棋盘右中部。 高永夏紧紧地盯着他的手腕,目光如炬。 黑一百零五手,单关。 “好手。”朴永烈活动了一下左肩,在磁力棋盘前落子,“这一手的位置对白棋来讲可能要有些尴尬了。” “这到底是……怎么才能找到的呢。”崔玄似乎有些羡慕,“白棋的双叫吃已经足够有力了。” 黑应手的单关是对右边白棋龙头的攻击,唔……这里是很好的攻击点。” “这样一来的话,如果大龙想净活,就必须要花点时间突围了。右下部到中部的黑棋联络成了大半个包围圈。”朴永烈张开手,“不突围的话,大龙恐怕会被绞杀。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这局恐怕就结束了。 高永夏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不可以,不可以就这样结束! 白一百零六,断。 俞亮的眉头轻轻抬了一下。 这是一着……疑问手。 或许是,或许不是,一时也让人说不好。疑问手算不上是很明显的坏着,但放在目前这种双方一触即发的强攻局势里,疑问手的存在很致命。 他抬了一下眼睛,看向右上角,须臾后下出应手。 黑一百零七,压。 接下来的二十九手,双方的棋都走得很快,高永夏的意图也在连续的交换中像退潮后的礁石一般地显露出来。 黑棋在右部并不如左部那么厚。 正因为不那么厚,想一口气绞杀大龙就有了难度。当下里高永夏的判断是准确的,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并希望通过一系列的绞缠来迫使黑棋放弃对左半部分和中腹白阵的进攻。 说是放弃,但高永夏自己很清楚,在当下的局势里,真让黑棋放弃进攻,恐怕是不可能的事。他做的最坏的打算,是至少也要在右部突围成功。 行棋直一百五十手,右中部到下部已经打成了满盘乱战的样子,这正是高永夏最擅长应付的局势。对方是俞亮,他几乎使上了自己十成十的力气,在右下的黑阵间一番狂绞,只图能撕开此处的黑地。 只要能撕开这里的黑地,右部的黑棋就能被自己打散。 结果到底会怎样? 他在对面拽了拽颈口的领结,感到一股异常的焦躁。在旁观者看来,他的姿态多少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而盘面的另一边,俞亮的仍然静静地坐直在原位上。倘若不去看他下的棋,大约没人能凭此情景想象出现在局势的模样。 “啊,好一场恶斗啊。”朴永烈蹙着眉头说,“右部这里爆发了一场艰苦的缠斗……俞亮君和高永夏君都是在盘上非常有斗志的棋手,双方如果都使足了力气去争抢的话,那还真是一场艰难的杀棋啊。” “看起来好可怕喔。”崔玄指着右下角缠斗最激烈的部分,“之前打入进来的白棋已经全部阵亡了。” “但是。”朴永烈指着稍近中腹的地方说,“这里的三颗黑子也阵亡了。对黑方来说,往左下”部扩张实地的规划算是失败了。如今这种情况,想另起炉灶也不太可能。”“朴前辈觉得呢?”崔玄问道,“这盘棋会下到官子吗?” “以他们两个的实力来看,下到官子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过,每盘棋都有自己的局势,棋手在当下会做什么应对也很难说。”朴永烈接道,“再说,现在是双方都在杀棋。” 杀棋的难处非只言片语可讲,在围棋中,杀棋的变化之繁杂,几乎跟局势变化一样没有定数。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杀棋会把两个棋手变成非常单纯的计算机器。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能在杀棋中获胜的都是在某个瞬间里计算更强的人。 更强——这不单指计算得更准,也在于棋手对局势变化的判断力要更敏锐。 眼前的两个人几乎已经是当今中韩棋坛年轻一辈中最好的棋手了,即使是朴永烈,也没有办法轻易断定谁才是会胜出的那一个。当下他只是沉住性子,配合崔玄在盘上落子。 “白棋的战意很坚决。”崔玄说,她看向磁力棋盘的右边,“不过,黑棋好像没有被搅乱一样。” “嗯,他的处理很有次序感。”朴永烈在盘上朝中腹添黑子,“从右下部的实地被搅乱开始,黑一百七十一、一百七十三、一百七十五……直到一百八十一手,都在持续地在中腹往右部一带补强。对比永夏君的强攻,俞亮君还真是有条不紊啊。” “啊,朴前辈这么说的话。”崔玄蹙起眉,“永夏君的左半部分……好像……有点,空……?” “你指什么?”她的话稍稍引起了朴永烈的注意。他扭头去看高永夏的白阵,脸上的表情倏然僵住了。 等等,难道—— 就在他试图验证自己的猜想时,俞亮下出了一百九十三手。 黑一百九十三,挖。 “砰!” 在黑棋下出了这一手后,时光突然伸手在椅背后猛砸了一下。 “怎怎怎怎么了?”邓柯平还在咂摸这一手的意味,被他这一砸给吓出了神。 “……呃。”时光揉着刚刚被自己砸痛的手,“我……有点激动,就没注意。”他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腾挪。 意识到了这一点,高永夏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结了冰。 早前鲸吞右下部的黑三子时,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达成了目的,可现在的事实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那三颗子,是俞亮弃掉的子。 “了不起啊。”朴永烈赞叹不已,“想在这里腾挪不光是弃子这么简单,补强的几手也发挥了作用。”他捡起几颗白子,在边上摆着,说道: “腾挪本身就是一种在逆境中争胜的技巧,在这种时候,棋手自身并没有可以依循的道路能走,只能靠自己的判断力和计算力来寻找方向。” “高永夏君有点可惜啊。”崔玄探手添了几颗白子,“明明已经突围成功了。” “现在来看的话。”朴永烈说,“倒不一定是他突围成功了,或许俞亮四段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把他摁死在这里。就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他在盘上是理智冷酷的人,行棋效率是他的最终手段。 “在实战中的话,我们可以看到他在这几步中对黑子的弃和取都有着非常明晰的规划和判断,这些做法最后都是为了处理好右侧这块单薄的棋。那么,现在的结果是……”他凑近棋盘,数了数,“经过大约三十七……三十九手的交换以后,盘面上的厚薄发生了变化。” “是的。”崔玄轻轻颔首,“黑棋变厚了。” “看来他还是很想要白棋这条大龙啊。”朴永烈挠了挠头顶,说道。 黑两百零三,跨。 落完一子,俞亮收回了手。 他终于抬起脸,面容冷峻地望着对面的棋手。 就在此刻,高永夏的前额已是布满了冷汗。 他现在没有心情去管俞亮的反应了。他僵硬地坐了半刻,右手微微颤抖着伸向了棋盒,食指和中指刚越过盒沿,就深扣在了棋盒内。 俞亮转了一下视线,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高永夏那只半扣在棋盒内的手上。良久,久到即将要读秒的时候,那只手在盒沿上朝里伸直。 俞亮缓缓地阖起眼睛。 两人之间的棋盘上,白棋的大龙已经全部阵亡。 行棋的第两百零三手,高永夏投子。 俞亮四段,执黑中盘胜。
第59章 “到底多少?多少啊?多少多少?” 邓柯平用手肘连连挤着时光,时光不禁被他拱得皱眉。他躲开邓柯平的手肘,目光在面前的棋盘上持续地流连着。“我再算一下,别催我啊你,你自己也跟着算一下嘛。”他一边说,一边都快把眼珠子贴到棋盘上去了,“这棋不容易看,等多读几遍盘才行。” “……说的也是。”邓柯平悻悻地趴回桌面上,从一边顺出一支自来水笔,协助时光在盘上点着目。 约莫过了五分钟左右的光景,时光拍了拍手,直起腰来:“有了。” “啊,这么快!”邓柯平把眼睛贴着棋盘边缘,一边心算一面问他:“多少啊?” “一百二十六目,加上提子的话。”时光半托着下巴,目光粘滞般地停留在盘上中腹往下一带,那里是俞亮在本局中对高永夏展开屠杀的起始点。 会了。 不过…… 局。邓柯平嫌声音太吵,忍不住半捂着耳朵冲后边吼了一声: “轻一点!” 时光则默默地看着左下部到右下部一片的白子,一时有些无言。 “其实。”他看了半天,指着盘下白棋的境况说道,“假如白一百零二手不走这手刺,而是往下做厚棋形的话,俞亮不一定能这么快就绞杀他。” “呃。”邓柯平抓了好几下头发,他的眉头拧得紧紧的,“你的意思是他其实有机会赢?”“这我也不好说,我又不是那家伙。”时光答道,“只是,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会这样下吧。” 对局没有结束之前,谁都有赢的机会,可只有掌握机会的人才能获胜。具备了一定实力的职业棋手们,几乎每个人都能在复盘时寻找出一些对弈时的纰漏或差错,但这也已经是后话了,下完的棋就和落完的子一样并无后悔的道理可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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