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侧头投以一个带着询问的目光:“怎的?很累?” 西门吹雪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罗生何在?” 叶孤城:“我让他跟着瞻基回王府小住,太子府里有当世名家和道衍教导课业,让他听听也有好处,也顺道能替我指点一下瞻基的剑术。” 罗生年纪虽小,但他的剑术传承自当世两大剑术高手,天分极高,根基扎实,非寻常一般剑客能比,指点皇长孙几招绰绰有余。 西门吹雪点点头,却没有松开扣住对方的手:“既然事已办妥,佛门之地不受杀戮之气。我们,此刻便走。” 叶孤城挑眉:“现在?” 西门吹雪目中闪过一线笑意:“从姑苏回程途中,有一处汤泉,自南北朝萧梁时便是帝王越冬之处。” 叶孤城:“很近?” 西门吹雪:“半个时辰便至。” 冬日司汤之处,在这样的寒夜里,的确让叶孤城也生出些许兴趣来。他面上带出笑意:“既如此,此刻便走。” 汤泉很近,夜半无人。 此处自古便有传说是唐朝皇家御汤处,后来又有人在附近修建了一座小小寺庙,唤做圣汤延祥寺,因此会有小沙弥来打扫落叶。 池壁用了上好的汉白玉铺就,经年累月已经被泉水冲刷得温润光滑,池边垂下树枝,将层层白烟笼罩其间。 叶孤城仅着一件中衣,半阖着双目靠在池壁上,鼻尖是凛冬时少见的湿润空气,混杂了些许温泉特有的味道,并不难闻。 西门吹雪在他不远处,也周身浸在水中,长途奔波与决战都不是轻松的事,以他的体力与精力,虽不至于疲惫,但被舒适的热水泡着也会觉得放松舒适。 周身萦绕的血腥气味终于淡去,他睁开了眼,目光落在闭目昏昏欲睡的男人身上。 潮湿的水汽沾湿了他的鬓角,那里不知何时生出了一簇灰白间杂的发,斑驳其间。 而这人,刚过而立而已。 这,是因为那一年心口的重伤,与烈毒,终究还是损伤了他的脏腑。 自那年出海,他便记得叶孤城时常精神不济,这两年才有所好转。却不知何时,他的鬓角灰了。 耳畔响起水声,叶孤城感受到有人靠近自己,但他没有睁眼。 “困了?”西门吹雪的声音在他耳畔说道,两只手抵住他的太阳穴,缓缓按压,意图让他更加舒适些。 叶孤城嘴角勾起松融的弧度,闭眼道:“还好,不过热气蒸腾,令人疲懒罢了。” 带着薄茧的指腹在他太阳穴缓缓点按,因热气带出的闷窒之感随即消散开去。叶孤城睁开眼,目光落在西门吹雪面上。 因为内力精湛,岁月不曾在他面上留下些许痕迹,他仍是初见时那般黑白水墨一般,似一把锋利至极的剑。 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君子佩剑,剑是凶器,却也是上古武德最后的坚持,是君子固守的礼,也对敌人的尊重。 杀戮与尊重,如此矛盾,能懂的人,世间已经少有。 或许是他落在对方身上的目光实在太过晦涩难辨,西门吹雪不免松开手,问道:“怎么?” 叶孤城伸手掬起他浸在水中的黑发,绕在指尖:“长途奔波难免风尘,我替你沐发,可好?” 西门吹雪神色有了些许惊讶,目中很快带出暖意:“自然。” ** 夫夫来把温泉泡。 适合冬天的项目,也适合春节。 庄主:山庄后面也有个药泉,忽然有一些大胆的想法,但得先重建山庄。
第113章 番外一 夜泊秦淮(下) 西门吹雪阖目坐在靠里一些的温泉之中,身后的人手指浸得热了,掬这水缓缓从他头顶倾下。 这人仿佛有无穷的耐心,替他一寸寸打理长发。耳边只余清浅平稳的呼吸,与水流淌过耳边,落入泉中的声音。 平心,定气,与以往吹落剑尖对手最后一滴血后的孤寂决然不同。 那双手替他用内力烘干了长发,又慢慢替他挽了髻,正打算退开时,西门吹雪反手握了那只手,执于掌中摩挲:“两年已过,万梅山庄即将重建,你可愿回?” 万梅山庄旧址后山上那一眼药泉,山庄可以消失,但皇太孙洗髓还需此泉。三年时间,足够朝廷和江湖追击他们的人转移目标,因此,也就是时候再建山庄。 叶孤城:“好。” 西门吹雪:“既然如此,我近日便飞鸽传书,重建山庄。” 叶孤城:“重建山庄需多长时日?” 西门吹雪知道他的意思:“快则三旬,慢则数月,这些日子你可有想去游历的去处?” 叶孤城:“罗生尚在太子府,我们不必走远,不如在秦淮河上寻一艘画舫,暂寄水畔?” 西门吹雪知他是想念航船的那些日子了,颔首道:“这个容易,明日我便命人去买一艘画舫。” 叶孤城笑道:“也许,画舫早已有了。” 西门吹雪投以一个询问的目光,叶孤城难得对他缄口不言,但笑不语。 隔一日,西门吹雪终于知道为何叶孤城猜画舫早已有了。 秦淮河笼在烟雨之中,两人一前一后登上画舫,两支八十四骨紫竹伞,一支画梅,一支着鹤。持伞的是两个白衣男子,一样笔直的肩背,一样锋利端肃的气势,令人只敢远远窥探。 船并不算大,却也足够舒适,分作上下两层。造船的木料并非产自中原的寻常松木,桐油浸透之后隔水防潮,以至仓储了三年的布料香材仍如刚刚入港一般簇新干燥。 船夫是一个哑仆,见了叶孤城激动异常,几次险些落泪。 二人持伞立在船头听雨,沿途两岸是贡院、妓坊、酒家、茶寮,这样冲突的书卷气、脂粉气与市井气混杂一处分列两岸,笼在烟雨中又变得婉约。 这里是天下富庶之地,比之大漠之雄浑苍凉,南海的辽阔浩瀚,又是另一番风韵。 西门吹雪:“方才的船夫,是白云城旧人?” 叶孤城颔首,解释道:“施进卿回航之后被敕封为旧港宣慰使,万梅山庄遁隐之后,他带回的货物无处可送,便订了这艘画舫,专门用于安置那些货物。” 西门吹雪知道施进卿送过一批海上香料布匹去万梅山庄,没想到万梅山庄在江湖上消失近三年,他还攒着这些东西。 哑巴船夫很快送上货物清单,叶孤城略略扫过,认得施进卿与叶来的私章印信,便随手递给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大略看去,这些货物中不仅有之前他在安南曾经才买过的当地药材,还有溜山国来的龙涎香和乳香,以及祖法儿国出产的血竭、没药以及安息香等等等。 西门吹雪:“这些药材也算价值千金,你待如何处置?” 叶孤城:“原本不知的,眼下万梅山庄即将重建,这批东西总算有了归处。” 也算了却一桩事。 白衣竹伞,夜泊秦淮,自古都是风雅之事。 船行水中,天色渐暗,雨亦小了。烛光灯影中,妓坊的灯火中传来娇笑的嬉闹之声,远处的花船画舫中也传来女子嗲嗲的歌声,伴着琵琶,似断非断,似笑似嗔。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对坐船头,他一边整理手中剑穗,一边看雨中灯火。远处人声鼎沸,想来是有富家子弟点了花船的戏,引来一阵嬉笑怒骂之声。 叶孤城忽然道:“那边仿佛是合芳斋?” 西门吹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的确是一家分号。” 叶孤城闻言回忆道:“还是多年前,在合芳斋蒙你出手相助,却未曾尝过一次合芳斋的糕饼。” 西门吹雪停下手里动作:“你想尝尝?” 叶孤城:“正有此意。” 波光碧影中,西门吹雪的眸子极亮:“这有何难?”说罢他将竹伞撑开,身形一动,已然消失在原地。 不过一刻,西门吹雪单手拎着一只大漆描银的食盒返回画舫甲板之上。 叶孤城撑着竹伞在雨中等他,他长身独立,鬓边一从灰发,仍带着那一年他亲手削成的木簪。身形因常年奔波而略显清癯,却也更显疏朗隽爽。 他变了,却也没变。 既这一幕让他不知为何想起了万梅山庄后山那对白鹇,一只总在暮色中等待另一只回巢。 他将食盒递上:“承蒙城主惠顾。” 叶孤城眼中含着难得的促狭:“怎敢劳烦庄主亲自送取。” 西门吹雪素来清寒的眉眼,便这样,笑了。 画舫再度悠悠前行,西门吹雪坐在矮几边,打开食盒盖子,匣内以绿叶托底,衬着几朵栩栩如生的花型糕饼。捏出一枚梅花样粉色糕饼,托在洒金的纸上递给对方:“这是素点心,不妨试试。” 男人接过细纸托着的梅花饼,小巧的糕点落在他擅长握剑的手中亦无违和之感,他以银叉挑起一角送入嘴里,清隽疏阔的面上露出浅浅的笑意。 “如何?” “枣泥甘似芋,莲子脆如梨,很好。” 西门吹雪亦是捻起一枚水晶莲花样的饼:“也试试这个。” 歌声水声,烛火光影,苍白的手,鸦黑的发,雪色的衣,细碎流苏,是人间盛世才有的容颜。 只一艘舫,一方矮几,两个人,一方素点心,却似一场人间惊鸿宴。 画舫再往前行,灯光烛影皆远去,漆黑的水路在烟雨中又变得萧瑟。 没来由的,西门吹雪忽然想起了当年那个“孤家寡人、亲缘淡薄、五伦不靠、六亲不认”的批语。没想到那一次决然而然的冲动,终于让他留下了一个人,从此不离,不分,不负。 曾是云中孤鹤影,如今,寂寞,却也可以不寂寞。 岸边茶寮酒肆人声鼎沸,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唱歌,声音嘶哑,半醉半醒:“云一弁,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唱腔刚落,立时传来叫好之声:“陆公子,再来一个!” 那声音混杂在这样的喧嚣中,显得有气无力:“好好好,我再说一个,最后一个。话说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当世最强两大剑客分立飞檐两端,我就站在大殿之下……”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面面相觑。 西门吹雪:“是陆小凤……” 叶孤城:“他怎么会唱南唐后主悼念亡妻之作?”他可不像这样懂得缠绵悱恻之意的人。 西门吹雪:“他只会‘莫使金樽空对月’,我倒是知道他的朋友中,有一个人懂得这样的情思惆怅。” 叶孤城:“是谁?” 西门吹雪:“花满楼。” 叶孤城:“他想引你出现,还是在等花满楼?” 西门吹雪冷哼一声:“随便哪个,他在此说书,不就是想等有人去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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