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正使按照每一次登陆的惯例,拍了先遣团上岸,以此探路。这些人中士兵只占少数,大多为精通当地语言与贸易惯例的使者,为了表示并无动用武力之心。 这些人上岸之后两个时辰,没有一个回来报汛,这是极不寻常的事情。 郑和治军有方,登岸探路也不是第一次,当下便已经意识到可能出事了,于是立即安排了第二轮探路的士兵准备登岸,同时也下令放下突击小船,给大船上驾起弓弩火炮,准备应战。 叶孤城沉思片刻,问道:“施进卿也上岸了?” 小来回道:“并没有,施相公记得城主的话,这次并没有登岸,眼下被正使叫去主舱问话。” 叶孤城对西门吹雪解释道:“前任满者伯夷的国王曾经出兵侵占旧港,灭过三佛齐。施进卿如今是三佛齐主事,故而我让他先行回避。” 西门吹雪已经易容完毕,又是那个平平无奇的高瘦年轻人,问道:“你,有何打算?” 叶孤城沉吟片刻,起身道:“我去主舱看看。” 西门吹雪上前一步:“同去。” 叶孤城目光扫过对方寡淡脸上一双黑檀般的眸子,面上带出松融的暖意:“好。” 叶孤城的船舱离议事堂不近,需得穿过整个甲板,等他们一行三人走进议事堂时,正好听见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 “你说什么?都被杀了?一百七十余人,全都死了?”这是正使的声音。 叶孤城双眉紧紧皱起,人也跟着踏进大堂。 郑和余光看见了对方,但此刻他怒意勃发,实在太过气愤,对着堂下的水兵问道:“便是两国交战也不该杀害来使,到底是怎么回事?满者伯夷前年还向朝廷纳贡称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事实上,人不仅杀了,还被扒光衣服绑在海边木桩上曝晒,场面十分残忍。在场军士闻之落泪,已经怒火滔天,纷纷请战,誓要上岸灭了满者伯夷。 郑和虽是武将,但能做大船正使,绝对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闭了闭眼,目光在堂下一一扫过,落在叶孤城身上一瞬,又移了开去,转头吩咐黄脸男人:“景弘,你先下去,让大家准备好上岸。” 大船副使王景弘是郑和心腹,立即明白了他的意识,便借着准备登岸的名义,将一众请战的军士带出了船舱。 郑和目光落在叶孤城身边易容后的西门吹雪身上:“叶先生,这位……” 叶孤城已经在一张圈椅上坐下,也示意西门吹雪在自己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他就在此,无妨。” 郑和眼下无力理会这些,等四周只剩心腹后,才问:“叶先生怎么看这件事?” 叶孤城沉吟道:“那就要看,郑大人想打,还是不想打了。” 郑和目光一闪,他立即明白了对方的意识,事实真相如何可以容后再说,关键在要不要以此剿了满者伯夷。 这…… 他目光沉沉,落在海域图上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孤城自是不急的,他的海棠杯没带出来,不肯碰外间的东西。施进卿见状从身边取了两只天青色瓷盏,轻手轻脚放在叶孤城面前,替他续上水,又恭恭敬敬退了回去。 叶孤城低头慢慢嘬饮一点水,便听见对方开口,沉声道:“大船出西洋,周遭诸国本就诸多观望,若灭了满者伯夷,即便是我们占着理……只怕之前的示好与安抚都付诸东流,西洋诸国都会对大明心存警惕。” 打的理由足够充分,但不打的理由,更多。 这也是他不得不遣散群情激奋的下属的缘故,并非主帅怯懦,而是他肩负的使命不允许他冲动。 叶孤城对郑和道迟疑并不意外,永乐能在洪武皇帝下韬光养晦许多年,他身边的心腹又怎会是冲动之人。于是他放下瓷杯:“满者伯夷自古是西洋要冲,自宋太宗开始对中原便有臣服的姿态。若经营得当,此处不啻为绝佳的海外驿站,一旦结仇,便难以挽回。” 郑和他喜欢和有理智的人说话,叶孤城的声音醇洌和缓,也渐渐让他心境平静下来:“城主请继续。” 叶孤城来时已经想过几种应对,此时也便直言:“昔日元军千艘战舰曾经围攻过满者伯夷,却是铩羽而归。满者伯夷既然有能力一战,但又向中原称臣纳贡过,便已然说明对方的态度——这次事件,要么是个意外,有人错将大明的人认作旁人;又或者是有心人刻意挑拨,希望看到大船开战。” 的确,这两个可能性都不小。 郑和已然有了大致方向,仍是问道:“那,以城主之意?” 叶孤城知道他在试探自己,而他恰好也有些旁的打算,便问施进卿:“这个集市是何人主事?” 施进卿看了一眼郑和,小心翼翼道:“上次贸易回来的商人说,这里是东王的地界。但那已是一年之前,如今……小的并不清楚。” 叶孤城眼中凌厉之气一闪而过:“那就先弄清楚。” 郑和一贯见叶孤城都是一副不喜不怒、无心无常的模样,倒是第一次见识对方凌厉的气势。 他心中在正想着派遣何人上岸打听,便听叶孤城身边的白衣小童道:“城主,我去吧,东王西王,他们手下的人我大多认得。” 叶孤城想想:“也好,你自小心行事。” 郑和见白衣侍从独自去了,不由问道:“他一人独往,城主不担心?要不本使派四名军士与他同去?” 叶孤城直言道:“郑大人的手下心生愤懑,杀气太重,又去了也没用。小来跟随我多年,虽是侍从,但论剑术江湖中排名也能进前五十,他独自行动更便宜些。” 郑和目送叶孤城对侍从独自乘船向海岸线靠过去。 大船一路顺遂、所向披靡,没想到在这里出了这样大的麻烦——郑和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处置不好,便是给朝廷在南海之中树敌。 朝中文臣武将本就竭力反对船队出海,若真惹出邦交事端,怕是这次回去,便再无第二次出海的机会了。 眼下,只能等待。 ******* 真实历史事件改编……
第66章 66 事情似乎已经谈完了,西门吹雪对叶孤城道:“可要回去休息?” 在一片沉默压抑的议事堂内,这道声音可谓突兀。 郑和这才留意道这个面目寡淡的男人,他记得这人是白云城来的大夫。目光在这人腰间悬着的一管竹笛上掠过,郑和这才有些吃惊的意识到,这二人相处的模式,可不是简单的主子和仆从、病人和大夫。 叶孤城危襟正坐这许久,诸多不适也只能暂且忍耐。此刻一想,留下来也的确无事,便道:“也好。” 他转向郑和,道:“小来回来之后,可使人来告知我。” 郑和第一次觉得叶孤城对船舱安排得太远,此刻他心中更希望这人能留下,往来船舱一来一回十分误事,便提议道:“议事堂后有一间小室,平日是本使休息用。我让人换了新的卧具,城主不妨将就一下。”同行这些许时日,他也多少知道叶孤城起居的一些癖好。 说到这个地步,叶孤城也不再坚持,点头应了。 内侍收拾船舱的功夫,叶孤城闭着眼睛,慢慢道:“东王是老国王的庶子,西王是老王女婿,本就是自家内斗。既然不能打也不愿打,解决途径无外乎交出首犯,和赔偿两条路。郑大人不必太忧虑,不如算算要让对方赔偿多少金银。” 郑和苦笑道:“大明天威,怎能用金银计算?” 叶孤城冷冷一笑:“郑大人不会不明白,金银不过是为了安抚跟随你的那群人罢?人不能杀,连索赔都不能开口,凭什么让他们忠心不二?” 郑和长叹一声,分明是有所不愿,只是他也找不到更好的法子安抚属下,又问:“若那个东王西王,杀了人却不肯交出首恶,又当如何?” 叶孤城看向他,仿佛奇怪于他的愚蠢问题:“东王西王,杀一个,另一个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郑和被对方理所当然的态度噎了一下,威武刚直的面孔上透出一线无可奈何,缓缓道:“但愿如此罢。” 船队本不需要牵扯上满者伯夷的东西王内斗,是他先前整个行程太过顺遂,这次大意了,没有打听清楚便贸然登岸。 船舱收拾妥当,叶孤城也没兴趣多坐,起身与西门吹雪一前一后去了内室。 郑和走上甲板,下面的登陆船上是整装待发的士兵,每一个面上都流露着愤怒和杀气。因为被杀的人,都是与他们的同乡、同袍、兄弟,要怎么样才能咽得下这口气? 王景弘上前:“郑大人,这些人暂时安抚住了,但这件事,怕是要给他们一个说法才行。” 郑和长叹一声,将方才议事堂中的事说与对方听了。 王景弘沉思片刻:“若不攻打满者伯夷泄愤,叶城主所言,的确是目前最善之法。百姓从军,一为名利二为功勋。能已金银抚恤,再追封爵位,或能安抚得住。” 郑和面露愁容:“只是大明堂堂天朝大国,对方国可以宣诏惩戒,可以另立新王,可以接纳朝贡,却从未听说宗主大国,向方国索要金银赔偿一说……这实在是……”怕堕了朝廷威名。 王景弘不再言语,这种事,他也只能谏言。 议事堂的后舱很小,却干净整洁,桌上放着一套过洋牵星板,以及许多航海志。这里隔绝外界杂音,的确是一个休憩的好去处。 叶孤城也不除冠,只解开竹叶纹绞纱银线外披罩衫,在春榻上斜斜靠着闭目休憩。 西门吹雪勾过他的手指在掌中把玩,问:“当真会索要金银抵偿人命?” 江湖人都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你杀我妻儿,我灭你满门,与方才叶孤城提出的解决方法很是不同。所以他能理解外间那些军士的愤怒,也多少明白郑和的迟疑。 叶孤城闭着眼,嘴角勾起一线冷嘲:“索要金银不过是给彼此的一个台阶罢了,这件事到最后,必定是满者伯夷连金银都不必赔偿。” 西门吹雪一顿:“为何?” 叶孤城冷冷一笑:“天朝大国的威仪,怎么被金银玷污。” 西门吹雪:“那,你方才?” 叶孤城反手握住西门吹雪的手掌,学着他刚才的动作慢慢摩挲着对方的手指掌心:“索要金银是臣子该做的事,用意在安抚船上官兵;而免除赔偿,只有一个人能开口,他这样做是为了彰显天朝大度胸襟,用以示恩南海诸国。” 西门吹雪懂了:“皇帝。” 叶孤城抬眼看向对方,露出不达眼底的笑意:“不错。” 一个人能这样了解另外一个人,是因为,他们本质上就是同一种人,受过同一种帝王心术的潜移默化。 西门吹雪掰过他的肩膀,让他枕在自己腿上:“暂且歇息一下 。您方才,是故意不说皇帝可能免除赔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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