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意识不停不停往下坠,才能听到呼呼风声里的对话,来自过去的对话。 “你……不想留在这里吗?” “当然,你偷听了谈话?” “不是偷听,是光明正大听到的,……你想去哪里?” “比烂泥一样的沼泽更高的地方,握在手里的东西越多越好。” “猎物和猎人,你想当猎人,而不是猎物,对吧?” “对,你记得?” “当然啊,你说的我肯定记得。” “沙滩,泥坑,沼泽,都是呆得越久会越陷进去的地方,很无聊。” “所以你才要离开啊,那你走了,我也走吧。”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去哪里都可以吧,这里的人都把我叫做恶魔,所以留下来也没有意思嘛。” “要和我……” “什么?” “没事。” “人类的事情真是麻烦呢。” “嗯哼,你又不是人类。” “……我知道!”,某个声音逐渐变轻,“如果我是人呢,你……算了,总之后面的事后面再说吧,说不定会再相遇呢,以人的身份。” “以人吗?” “嗯,到时候你会认出来我吗?” “会,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你现在又不是人类。” “……知道了!” 总是被反复提起来的“你又不是人类”,最终在分开的时候成为压倒骆驼的一根稻草,是的,又不是人,怎么会知道,会明白呢。 既然如此,那就分开好了,等到成为普通人的那天再见面。 没有争吵,没有分歧,甚至没有一句再见。 命运这种东西像孩童一样捉摸不透,相遇相见也不代表相识。 只是单方面的约定而已,就连你自己只在看到的那个瞬间才想起来,凭什么要求别人会记住,你都变成这种样子了,凭什么要想当然? 明明以前最多也只是共犯一样合作的关系,又没有多特殊,为什么会有那种特殊的奢求呢?就连离开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难道不是一种不用言明的暗示吗? 可以找到一千种,一万种借口说服自己,但是,但是,但是,想要那份特殊是自作多情吗,想成为对方心中特别的那个……是过于自私吗? 根本没办法理清楚自己的思绪,根本没办法去和对方面对面,这是一笔理不清的乱账,浑浊不堪,不忍再看一眼的烂账。 在记忆翻涌里过于鲜明的雨夜再次浮现,清晰地好像群马践踏而过,疼痛难忍。 那是一场普通到每年夏天都会出现的台风雨夜,虽然只是台风的尾巴,但昏暗的天色,依旧会让人觉得看不清。 视野极差不说,要不是这位客人付了三倍的价钱,司机都不愿意接这个单,一泼雨水在挡风玻璃上炸开,司机有点晃神,雨刷了又刷,但还是看不太清。 “不好意思打扰你开车,建议你转到隔壁车道上,一直直行会撞上障碍物。” 那是坐在后座穿着长风衣的青年的声音,克制又冷静,相貌出色,苍白清瘦,司机想不出更好的词去形容,但是看到的第一眼,脑子里冒出来的词是“玻璃”,就是那种容易打碎的质感。 而且怎么说呢,客人先生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古怪。 熨烫得体的大衣,线条笔挺的西装,考究又贵重,衣冠楚楚,一丝不苟,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唯一能用来做装饰的耳钉,也是纯黑色的,但是并不简陋,透着点特有的冷冽气息。 如此正式的装扮,说是去参加什么晚宴都有人信,但是呢,对方的要求去的地方却是人烟稀少的废弃码头。 这就很古怪了吧…… 脑子里还乱糟糟的,客人突然的一句话,让他下意识跟着对方的话直接打了下方向盘,转移到了另一边的车道上。 “不是,小哥你是看到什么了吗?我怎么看不清?” “我视力比较好,而且我只要看着前面,作为开车的人你需要注意的东西太多,分散了注意力。” 虽然解释有些勉强,但司机也没想太多,毕竟他变道后又特地关注后隔壁的车道,根本没发现什么障碍物,直到暴雨过后,他看到新闻,才发现那天晚上自己跑过的那条路,发生了不止一起车祸,原因都是不明的撞击,后面可以用追尾事故来解释,但是第一辆就真的是不明原因的撞击了,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是一片冷汗了。 不过当时的司机并没有想那么多,他更加奇怪的是这么一位古怪的客人去废旧码头干嘛。 终于在快到的时候,他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小哥,你在这附近下车回去可不好打车啊,这台风夜来这里是?” “我是个画家,来取材的,海面上的闪电,很漂亮不是吗?” 司机随口附和了两句,心里想的却是,搞艺术的人都是疯子吧…… 不理解,完全不理解。 望月慎付过三倍的价钱的出租车费,撑起了那把黑色的伞,眼前是晦暗翻涌的海水,从厚重云层落下的闪电撕扯着天空的一切,扭曲狰狞地落在海面之上。 横贯而过的闪电,又如同天空的血管,轰鸣震耳的雷声恰如心脏跳动,落下的雨则是无穷无尽的血液。 只有在这种天气,才能看到天空的另一面。 潮湿的雨水混合了海浪的咸味,扑面而来,黑色的海浪奔涌而来,看上去就像一望无际的荒原,拍打在码头上碎成雪白的水沫。 黑白两色,泾渭分明,却又那么混淆在一起。 “真漂亮啊。” 伞下的望月慎自言自语着,果然这种场景只是靠想象是画不出气势的。 不过,他眼里的世界,还得更加诡异一些,炽白色的闪电几乎化作雷霆一击,打在海面上,照亮了密密麻麻的阴影,纠缠在一起蠕动着,似鬼怪,似魔鬼,似怨灵,无论哪一种,都是挣扎在炼狱里永生永世的存在。 它们发出的声音如同刮刀刮过金属,撕心裂肺又扭曲难辨。 虽然已经知道绝对会看到这种东西,但是出于对创作瓶颈的欲望,以及这种海天风雨的震撼,望月慎还是来了。 只是这些所有,都抵不上一个似是而非的背影。 那一瞬间,炽热的闪电割破天空,好像电光把脑也给劈开了,脑海里一片空白。 那么熟悉,那么准确。 望月慎突然站定了,然后猛地朝着那边迈开脚步,张口一刹那却又卡住了,“………” 该叫他什么? 他原来叫什么? 是他吧,绝对是的,不会有错的。 雨水从歪斜伞面灌下,冰凉且潮湿,直叫人发颤,却又那么让人清醒,随之渗遍全身的熟稔。 被系在生命开头的结有所松动,落下的雨滴太大,一颗一颗敲松了,封印在过往的记忆从缝隙里钻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像是潮水一样将人淹没。 “说不定会再相遇呢,以人的身份。” 他能认出来自己吗?他现在怎么样了?有像他嘴里说的那样,去往更高的地方,握住更多东西了吗? 脑海里一片空白,衣衫的线条在风雨里乱舞,苍白的五指握紧漆黑的伞柄,血色的纹路在灰暗的瞳孔里缓慢荡开,正如刺目的液体晕染在雨水中。 “是谁?” 高领风衣混合着银色长发在潮湿的雨水里散开,线条干净流畅,雨水沿着黑色宽檐礼帽边缘倾泻下来,碧色的斜长眼瞳随着额发的起伏一现一隐。 眼神狠厉,枪口还带着寥寥白烟。 陌生且杀意的打量,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毫不奇怪,望月慎心底冒出这个词,他不记得,毫不奇怪,说到底那段日子也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地方,就算有所期待,又怎么可能认的出来现在的自己呢。 但是为什么要拼命抿着唇,才能忍住惊慌失措的表情呢,为什么混合着雨水一起打湿脸颊的液体是温热的呢,为什么必须要紧紧握住伞柄才能控制全身的颤抖呢。 “你不………认不出来?”不可控地发言,明明应该不说话的,直接离开才是最正常的。 回答是带着短促气音的嗤笑以及再次上膛的子弹。 闪电落在水面上,血色瞳孔在雨夜里被闪光照得璀璨发亮,那是闪电的光,映在伞缘下的眸子里。 唯有那只打着伞的手修长而筋节毕露,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色彩。 “你可以杀了我吗?” 如果遇到你我才想成为人一样活下来,那么,现在由你结束这一切,不就是最好的结局吗? 望月慎无声地笑了笑,好歹有点像人的地方了,人总是会这样,心里有事的时候,都会自作多情起来。 已经松动的结被自己拼命又系了回去,这一次更是施加了无数道封印,直接成了死结,丢进了深渊里,除非意识溃散,不停地朝下坠去,否则不会被想起来。 甚至连结本身都不会被想起来。 贝尔摩德有些惊讶地盯着足足站定一分钟,然后自顾自笑了笑的望月慎,完全搞不懂这个家伙在想什么。 “把枪给我。” 贝尔摩德还没太反应过来,自己的双手却已经将枪递了过去。 这种命令一样的语言,无法违抗。 紧接着,赤红的血花飞溅,自己曾经那么惧怕又那么尊敬的长者就那么死在面前,瞪大的灰白色眼瞳逐渐溃散,一直紧紧系在脖子上的项圈在那一刻终于发出被解开的“咔哒”声。 “誓约的代价?”贝尔摩德喃喃自语着。 望月慎就那么面无表情地扣动扳机,直到几乎将一整个弹匣全部打光。 “反正我死不了,无所谓。” 他像是戴了一块已经分崩离析的面具,摇摇欲坠却又怎么都坠不下来,又像是上了发条的人偶,在迫使自己驱动起来。 随后望月慎将枪丢回贝尔摩德手里,“你可以走了,在走之前把枪给他。” 望月慎一脚踩进血污里,丝毫不在意粘稠的血液,洁癖似乎在他身上荡然无存,他在找一个东西,贝尔摩德被命令驱使着往外走,但是好奇心让她回头,就看见望月慎从血污中翻出一个手机。 那是BOSS从不离身的手机。 “找到了,要怎么做呢,名为贞子的怪异的诅咒怎么样,所有看过这部漫画的人,全部都会受到诅咒好了。” 完全听不懂,贝尔摩德完全听不懂这是在说什么。 “太过分好像也不太好,毕竟是无辜者,就让恐惧持续三天好了。” 随心所欲又漠不关心。 高高在上地审判万物。 BOSS想要去掌控这种力量吗?欲望未免太膨胀了吧,怎么可能呢,只有漠不关心的家伙才能不被这种力量吞噬吧。 贝尔摩德有点想笑,放声大笑的那种,这么长时间以来,终于终于能够这样目睹这一切被燃烧殆尽了,从心底里点燃的火焰,在这一天闻到了烧灰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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