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学棋之路的最开始,除了有位名震棋坛的父亲,其余部分,其实跟许多普通棋童一样。父亲极忙,母亲不懂,他早早展现了对围棋的兴趣,父母买来了人生第一套棋具,自己每天穿梭在围棋班和家里。 很多学棋的孩子都这样,家里没人陪他们对局,家里棋具最大的作用,就是自己打谱做题。俞亮从来没想过,一副从未用于对局过的棋具,是不是也会感到寂寞。 时光突然一激灵,刚落子就兴冲冲问道:“咱们现在下的就是那副棋吗?” 俞亮摇头,落子又答:“那副棋早就用旧了,这是十几岁时又买的。” 时光露出失望的神色,突然又想到什么,连子都没落就问,“那它还在吗?” “收在我床底下了。” 时光高兴起来,起身走到俞亮身边,把他拉起来,“这盘棋先放着,回头再接着下。你把那副棋找出来吧,咱们用它下一局吧。” 俞亮就这样被时光拖起来,拖到卧室床边。看时光兴致正高,俞亮便把床板掀起来,从床下暗格里找出了那副棋具。幸好暗格不通风,棋盘棋盒上都没什么灰尘。 时光捧过棋具,兴高采烈地跟它打起了招呼,“你好,我叫时光,今天我让你的棋生从此完整起来好不好,不用谢我啊!哈哈哈!” 窗户外的阳光透来,棋盒落影斑驳,棋盘映出亮光。这副在黑暗里沉寂太多年的棋具,虽然已经被磨旧了,此刻也似乎泛起了活力。 俞亮就这么看着披着阳光,捧着棋具的时光,心底深处有块地方,有什么坚守了许多年的东西,瞬息化了一地。 (中) 俞亮一直知道自己对时光是不同的,从他一直关注时光的棋力开始,他就意识到了。 下棋讲究棋逢对手,对手棋力太高,就会下得处处受挫毫无自信。对手棋力太低,感觉都是无理手,赢了也毫无愉悦可言。只有棋力大体相当,才有挑战的兴奋,又有战胜的快感。 学棋时难免棋瘾发作,在家手痒难耐却没人对局,他只好一趟趟出门找人。很小开始,他就在同龄人里找不到对手了,只好去找成年人。 一个小孩跟一帮大人坐在一起,他们内心深处还是把他当成孩子,聊不到一块儿。就算后来跟师兄他们那帮职业棋手打交道,坐在他们面前,小小的他就算挺直了脊背,也难免心有拘谨。 本以为,自己就会这么一路走下去,只要长大就好。 谁知从天而降,眼前出现了一个时光。一个说话自由自在,棋力比他还高的孩子。 最初的震惊和挫败之后,他其实格外欣喜,内心燃起了无比旺盛的胜负欲,又谁知惊鸿一睹之后,时光消失了。 六年的念念不忘,他重新找到了时光。临近职业世界,其实已经有不少能对局的年轻人了,但他还是想和时光对局。 就像寂静太久的深潭,迟迟忘不了第一次乱了波心的扰动。 从喜悦,到失望。他明明决定收心离开了,但听到时光的消息,还是忍不住记到心里。从不屑,到惊讶,到欣慰,甚至最后他已经不在意关注时光的初衷了,关注仿佛成了本能。 时光的进步速度一直没辜负他的期待,俞亮一直以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很想找到一个平等的对手而已。 直到今天。 从下午到晚上,他和时光用旧棋盘对局了四场,他输了三场。 “哎俞亮,照这胜率,我是不是能当这次的主将?”一局终了,时光笑吟吟地收起棋子。 “唔……”俞亮根本没法解释下午无法静心的原因。看到时光捧着棋盘的瞬间,他竟涌出一个清晰的念头:如果时光能一直陪在身边,就好了。 俞亮吓了一跳。 不只是想下棋时要找他来一局,不只是领先着他心情真爽,而是想让他留在身边,想随时能触碰这样的温暖。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他的心乱了一下午,到现在还无法平复。 “怎么?”时光突然凑近,手撑在桌面,头伸到俞亮面前,“输三场不服气?要不再来?” 牛奶香味就在鼻尖下,时光的手臂紧挨着自己的手臂,俞亮往回一缩,躲开时光的眼神站起来,“不用比了,以你的实力能当主将。”他自己没发挥好,但时光确实发挥得很好。 听俞亮这么说,时光简直要乐得上天,起身哼着歌走进了洗手间。 俞亮这才松了一口气。 望着这副磨旧的儿童棋盘,俞亮抚过纹枰上的纵横线,日光灯照在盘面,映出一团白晕,他低声问道:“有人陪你对局了,你是不是开心些了?” 棋盘没有应答。 他端起棋具,这回他没再把它收进床底下,而是竖在柜子里,跟拼图放在了一起。 马上要比赛了,俞亮决不允许有乱七八糟的心思扰了状态,他定了定神,把杂念抛逐脑后,起身去洗漱。 正在安静刷牙,突然,时光在俞亮身后一拍,伸出一个脑袋问道:“当了主将,是不是队员都得听我的?” 俞亮吐出漱口水,“全队就我们两个人好吗。” “诶?”时光更乐了,“不就等于你得听我的?”说完他拿起水杯站在旁边,开始挤牙膏。 俞亮一怔。 “想反悔啊?”时光手肘碰了碰俞亮,“你自己说让我当主将的啊。” 忍着越发跳跃的心跳,俞亮转眸看向时光:“说话算话,都听你的。” 时光绽出灿烂笑意,摇晃着脑袋扭着身子,继续哼着小调。 这段时间俞亮发现,时光格外喜欢听自己表扬。一做到什么事,就要来反复确认自己的肯定态度。看到时光被夸奖之后的高兴,他也愈发愉悦。 俞亮笑了笑,转身离开。 三天后,由方绪带队的国青队出发到韩国参加北斗杯。 刚到首尔,老朋友洪秀英说要请吃饭。秀英比他们大三岁,好几年前就参加过北斗杯,现在已经超龄不再参加。想起时光也跟洪秀英见过面,俞亮便把时光也叫到了一起。 时光和洪秀英算是不打不相识,一番介绍之后,两人哈哈一笑。可惜语言不通,两人交流只能磕磕绊绊地说点英语,大部分时间只能靠俞亮翻译。 服务员端上一盘圆圆鼓鼓的小点心,时光夹起一个嚼起来,“好糯,这是什么?” “松糕,他们秋夕就吃这个。”俞亮简单解释了一番。最近临近中秋节,韩国人也过中秋,阴历日期跟中国一样,不过在这儿叫“秋夕”,也是他们一家团聚的日子,还得出门祭祖。 看到松糕,洪秀英瞬间想起许多回忆,跟俞亮兴高采烈地聊起来。时光听不懂韩语,只好看看洪秀英,再看看俞亮。 察觉到时光的眼神,洪秀英拿起松饼,“He lived in my home!My mum did this,he eat this every year!” 这初中水平的英语,时光听懂了,他讶异望向俞亮,“你住他家啊?他妈还每年给你做这个?” “每年秋夕,我都在秀英家蹭饭。”俞亮笑着解释。 “哦,”时光点点头,继续吃起松糕,这种甜甜糯糯的点心似乎挺对他胃口。 今天洪秀英的情绪其实不太高,俞亮察觉到不对,追问一番才知道怎么回事。 几年前,洪秀英拜入韩国第一棋手李勋的门下。他说师门里有个特别厉害的师兄,好多人觉得他为人桀骜,以前他跟师兄参加北斗杯时,还看到他因为误会得罪其他棋手。其实师兄只是痴爱围棋,最近他觉得韩国棋坛太功利,棋下得不太开心,他想下回纯粹的围棋,就到日本散心去了,在那边还遇到了很欣赏的对手。 洪秀英叹了口气,说他特别想帮师兄,又怕被嫌烦。他苦苦追赶着师兄的棋力,却总是追不上,没法成为匹敌的对手。其实他很想跟师兄一起,寻找什么是纯粹的围棋。 “他知道你在追赶他吗?” “知道。”洪秀英点头,“他帮了我好多,他官子下得特别好,我一开始下得不好,都是他教的。其实师兄是很好的人,他心里只有围棋,可惜很多人都不了解他。” “他没有排斥你的追赶。”俞亮思索着回答,突然内心一个激灵,望向旁边正吃松饼再没说话的人。 那时候,听到时光拼命追赶的消息,自己从未觉得烦过。反而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享受起这场追逐。 针对秀英的烦恼,俞亮只好鼓励他再跟师兄打个电话。 一顿饭吃罢,俞亮和时光并肩走在异国街道上。从这里走回酒店也不过十来分钟。街边商店橱窗里摆放着形形色色的松糕,各式各样的秋夕礼盒,洋溢着一片节日气氛。 时光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住洪秀英家里,也是同吃同住,跟他睡一个床啊?” 俞亮噗嗤一笑,“他家有客房。” “你在韩国一直住他家?”时光又追问。 俞亮笑着解释,“棋院有宿舍,平时都在宿舍里集训。秋夕节韩国这边都放三天假,秀英就让我到他家里过节。” “哦……那他们秋夕那天不是要一家出门祭祖的吗?” “我在宿舍里自己先练棋,等他们家祭祖回来才去的。” “一个人练棋啊……不是有三天假吗,你怎么不回一趟家呢?也是中秋节啊。”时光越问越慢。 “来回路上就得花一天,觉得浪费时间。回家也是练棋,在哪儿练不是练,那会儿心里只想着赢棋,一年就回家两次吧。” “你妈妈没跟来陪你吗?”时光蹙起眉头,问得不忍。 “其实刚开始她来过,只是棋院是寄宿制,平时她没法跟着,附近住着也语言不通,后来就干脆要她回国了。”俞亮说着这些往事,在他看来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从来没跟其他人讲过这些经历,觉得没什么好讲。 “你不也是语言不通嘛!还得先学韩语。” “韩语很简单的,一学就会。”俞亮笑着说。 时光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声音一颤,“你刚去韩国那会儿,才十岁吧?” “嗯。”俞亮淡淡回答。 时光停下脚步,蹙眉闷闷说道:“你之前说为了赢我才去韩国六年……我从没想过你在韩国是这么过来的……哎呀我怎么就偏偏找上你下棋呢……” 俞亮站到时光前面,看着他眼眸里似乎盈出润泽,心底软得一塌糊涂。他从不会安慰别人,每次看到时光闷闷不乐,他只能绞尽脑汁来想说辞,“不知道的看你这样,还以为我在韩国被虐待了,现在我不是挺好的。” “嗯,”时光双手插兜,长吁了一口气,朝俞亮望来认真说:“才十岁,好可怜。我那会儿还是没心没肺上学的时候,天天嘻嘻哈哈的。没想过你是这么过来的,就算去别人家蹭饭,看着人家一家团聚,也会不好受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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