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可能的。 正是因为同样是攘夷志士,矛盾才会更加尖锐。幕府的立场与他们完全对立,正如一个谁都能看到的靶子般高高挂起。正因为靶子挂得如此之高,能抵达的路径不止一条,因此行走在不同道路上的人才更会彼此怨恨——这是作为最能相互理解的人却难以彼此认同后,所诞生出的一种类似被同僚背叛的怨恨。 攘夷志士当然是仇恨着幕府的。但攘夷志士之内,保守派与激进派同样不能接受彼此的理念,不能接受彼此的目标,也不能接受彼此的背道而驰。这份矛盾的激烈程度完全不逊色于攘夷志士之于幕府,也正是因为这个,桂小太郎才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如果激进派的攘夷志士来刺杀德川茂茂的话,桂小太郎是唯一能够分散他们注意力的人。 是分散,而不是劝阻。 激进派的攘夷志士的脸孔在灯光的照耀下,每个人脸上写着的都是对桂小太郎出现在这里的不解迷茫、再到听到他要阻拦他们的愤怒憎恶。不同的长相在有了相同的思想与认知后,每个人都像是变得如复制粘贴般一模一样地立在那里,直到那些一样的脸孔在队伍中一层层向后推进,因为脱离了光照范围而没入黑暗,只剩下愤怒的眼神仍然远远地钉在桂小太郎的身上。 在喧闹的夜里,唯有高杉晋助从一开始就不觉得桂小太郎会背叛原本的立场投靠幕府,但他也只是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道: “你所说的想要更好的未来,就是保住那个幕府的将军吗?” “我所想要的未来,至少不是用刺杀的手段就能达到的。”在如针一样的视线包围中,桂小太郎神情不变,坚定道,“高杉,你不会不清楚。刺杀了茂茂将军后还会有一桥喜喜上位,刺杀了一桥喜喜还会有其他人在……让这个国家沦落成这个样子的,从来就不是一个或者两个将军。” 将军本就是牺牲掉也不可惜的傀儡。 但是桂小太郎却没有进一步叙述下去,他只是看着在灯光之下、看起来斯文俊秀的高杉晋助,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道:“明知如此,你也还要在自毁的道路上走下去吗?” 以桂小太郎的呆脑子,原本是没办法表现出这样深沉的情绪的。但是曾经共同读书学习、并肩作战的情谊如此深厚,失去师长的创伤又时时浮现,即使是一根筋如他,也很难不在目睹这么多年的同学同僚行走在悬崖边上时感到些许悲怆。没有保守派的成员在身边,他便只是以个人意志去行动的攘夷志士而不是保守派的首领——但就算如此,他想要对高杉晋助说的话,也早早地堵在了喉头,难以吐出。 因为在路灯下的、激进危险的男人,仅露出的一只眼睛里,翻腾的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在失去同一个老师之后,曾经松下私塾的三人组就已经分道扬镳了。一个只想要守护眼前所能及的东西,一个只想要将自己感受到的伤痛回馈给这个世界,而桂小太郎本人也只想要寻找到一个改变国家、不让失去的痛苦在无数人身上无尽重复的方法,来结束这漫漫长夜。 这如何不能说是一种悲哀。 在私塾中便天真执拗的他,如今也是如此地天真执拗。 “你还是老样子——我和你不同。” 高杉晋助低笑道,那张冷漠俊美的脸即使笑起来,眼中的情绪也没有什么改变,即使激进派的成员就站在他的身后,他也无所谓地默认下了桂的说法,平静的口吻宛如绷紧到了极限的弦。 “我在老师死后,这只眼睛就只能看到一样东西了。” 深紫色短发的独眼青年,目光越过桂小太郎,仿佛在凝视着更深处的、虚幻的什么存在。他顿了一顿,只继续道:“我心中的那只野兽实在是太吵了。所以为了让它安静下来,我什么都会去做——一个不够就两个、两个不够就更多,只要它永不停歇,我便绝不停止。”* “包括现在这样。” 在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高杉晋助的声音一反常态的轻。但在他吐出最后一个音节的瞬间,他身后的激进派攘夷志士如同得到了命令、一跃而出!路灯的灯泡在刀光下破碎,唯有月光还落在刀面上映出一道道明亮的光弧,布满杀机地追逐而来。 在灯光熄灭的瞬间,桂小太郎只在簇拥上来的人群缝隙里,看到高杉晋助倏而偏过去的、安静的侧脸。 “等等!我说了不会让你们过去的!至少在今天,已经表现出变革之心的将军还没有到能死的时候,不管是幕府还是其他地方,只要有希望出现我就不会放手!我不会放弃这么一个——” “连攘夷志士都不是的人(三郎)为我争取过来的机会!!” 桂小太郎前来此处,当然是早就知道了三郎的想法——若幕府与攘夷志士完全对立、矛盾无法调和的话,就将一部分矛盾借由他转化为攘夷志士内部的矛盾,从而减轻德川茂茂那边可能会有的袭击与压力。这是那个男人坦坦荡荡和他说出来的目的,是将一切都摊开的阳谋,但他还是选择来此赴约、担任护卫。 为了那一份并不是金钱的“佣金”。 在桂小太郎的发言之后,高杉晋助只是悠悠望向天空,无声嗤笑道:“吵死了。” 藤崎与螭如同两个影子一样无声地出现在他身旁。之前还在万事屋面前生动地表现出了自己性格中的糟糕一面的男人此时也面上带笑,状似和善道:“就这么杀掉保守派的首领没有问题吗?” “那个家伙不会在折在这里。”高杉晋助冷笑道,姿势未动,眼珠却一转,幽然地看向带着虚伪笑容的藤崎,冰冷的杀意无声铺开,“但是你敢妄动,我会杀了你。” “真可怕啊。” 藤崎尬笑道,倒是很快又轻松起来: “请放心,我与这位桂先生合不来,也没有相应的需求——我想要与之合作的,果然还是高杉君和那位——” 还有一个名字被他含在唇齿间,无声地隐去了。 高杉晋助懒得理会这种人的故弄玄虚。他只是冷漠道:“你的手段就到此为止了吗?” “怎么可能。接下来才是正戏呢。” 饶是已经看出了高杉晋助对于自己的排斥以及那一点本性上的不合,藤崎也没有放弃。这份异常的执着心,与他本人在高杉面前明知会被对方不喜却毫不掩饰本性的行为,简直就像是被割裂成两部分一样相互矛盾。 但此时此刻,即使那些普通人类难以看见的妖魔确实找到了将军的位置、协助了激进派的行动,被他以袭击将军为饵吸引而来的高杉也是个哪怕到了临门一脚、也不会因此忍耐下去委曲求全的男人。考虑到之后再难有这么好的机会,藤崎也就难得地收敛了一下,没有继续在无关事情上多言,只道: “那么不管下面这些人,暂且请和我一起去吧——” “直接跟着妖魔,去看看在那位将军目前身在何方,又是什么情况……哈,不管是想要亲自动手还是由妖魔代劳,都请务必告知我。” 夜色苍茫。 次郎太刀虽然是夜间视力不佳的类型,但所幸龟甲贞宗和物吉贞宗的夜视能力都比他强上太多,再加上两个人都是一身白,在晚上简直不能更显眼,大大方便了次郎太刀的跟随过程。原本皇居守卫和巡逻的人都不在少数,但物吉贞宗总能先一步听到脚步声和说话声,再加上他们虽然不知道皇居具体建筑都是些什么、但城池这玩意万变不离其宗——因此一行人还算顺利地就找到了能翻墙和躲避的位置,由物吉贞宗先过去、次郎太刀一手扛着一个原地起跳翻墙、龟甲贞宗断后。 ……这种简单粗暴的被动翻墙晃得德川茂茂两眼发白。大概是由于颠簸碰撞,他模模糊糊中竟然也看到天空中无边无际一般的妖魔正朝这里飞掠而来。那些不详的眼珠像是也发现了他一样齐齐注视而来,这让德川茂茂一个激灵,连忙抬起头——但他睁大了眼睛的时候,那些恶鬼一样的妖魔又都消失不见,天空依然深蓝。 不,这只是他看不见了而已。德川茂茂在这一刻如此想道。 他虽然被次郎太刀扛着,只能看见眼前景色不停变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但还是隔着个次郎太刀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三郎,低声问道:“信长公!我刚刚看到了奇怪的东西——这就是您之前在等的吗?它们是被拦住了吗?” 在他那份朦胧的视野里,那些黑暗的妖魔在冲来之前,已经被一道无形的圆罩拦在了外面。只是这奇妙的世界消失得太快,他无从判断到底是不是自己眼花。 “嗯,我看看——”相比起德川茂茂,三郎就要随意得多了,直接一手勾住次郎太刀的脖子,探身向外看去,“啊,进来了。加油跑喔次郎!”
第82章 在江户的第七十八天 对德川茂茂而言只是惊鸿一瞥的世界,在三郎以及付丧神眼中从未消失过。甚至他们还能看得更加清晰——在遮天蔽日的黑云下,皇居最外层就如应激一般显形出一层淡淡的、琉璃般圆罩。 这就像是结界一样,没能阻拦一排挨个翻墙的付丧神和人类,却将妖魔阻隔在外界。但或许是天人的技术入侵这个国家已经太久,或许是阴阳术已经没落,也或许是数年前的大狱大战积攒的怨恨血气仍然未曾消散、以至于以人之力难以将灵力提升到最为纯粹的地步——这一层透明的圆罩也如琉璃一样很快就散落成脆弱的碎片,甚至未能拖延住妖魔半分钟。数量不知多少的面妖有如嗅到了腥味的鲨鱼,目标明确地朝着一个方向继续前进,无形之中又恰是为三郎等人指明了道路。 而原本追在他们后面,那些同样形容可怖的妖魔,在发觉他们的前进路线与其他妖魔一致的时候,就毫不留恋地与大部队汇合,只留下几只小的还在他们身后尾随定位。即使这个行动也算是简单粗暴,但对比妖魔之前追逐本能的表现,这下可谓是有将好不容易出现的智商完全地发挥出来了。 德川茂茂对于这些变化一无所知,但看到明显是能看见的三郎仍然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他也就单纯地放下了心,继续被次郎太刀扛着晃悠。妖魔的速度不一定够快,但浮在半空能够飞跃大部分不算高的障碍物;而付丧神速度相比之下占有优势,却不能树挡砍树屋挡穿屋——这么一中和下来,两边倒是都能稳定地跟随和被跟随。 ——可惜的是,一切尚不可能如此平静安定。 既然要跟随妖魔,那么势必就要舍弃一部分的隐蔽性。德川茂茂还是头一次被付丧神这么扛着跑,只能看见景色不断晃动掠过,倒没办法判断速度。尽管幕府财政紧缺、朝廷这里也不可能过得宽裕,但皇居内仍然灯火通明,在一盏盏的灯光下,德川茂茂时不时就能看到几张惊讶的嘴脸,以及越来越大声的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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