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天子丝毫不感到被冒犯,他只觉得高兴。他跌跌撞撞地奔下王座,无视了千里而来的使臣,一路走向那个像梦一般的男人。 而那个赤△裸上身的强壮奴隶,也在等待着他的靠近。 “王?” “王!” …… 大臣们窃窃私语,而王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声音,他的眼睛和耳朵,他的身体和全部的感官,都被眼前这个奴隶吸引和蛊惑了,而奴隶甚至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冷漠地看着他而已。 天子走到奴隶身边,惊讶地发现,这个奴隶竟然比自己还要高了半个头。 “你是谁?” 天子微微仰起头,梦呓般问道。 他的目光流连地抚过奴隶的脸,不放过每一个细节。 奴隶沉默地看着他,宝石般的蓝眼睛微微颤动,却不发一言。 “大胆!见天子而不跪、直视天子天颜、天子问而不答……商汤目中无我大夏!” 有臣子在怒吼,天子却无动于衷。 “是误会,是误会……” 使臣解释道,“他并未进入殿内,只是立于殿外而已,他也并非有意直视天子,而是生来心智不全;更非故意问而不答,而是……天生不能发声啊。” 天子一怔,看向奴隶的嘴唇。他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出来,轻轻地抚上奴隶的脸庞,捏住他的双颊,迫使他张开了嘴巴。 舌头是完好的,但是无法发声。 一位近臣看着奴隶那张脸,恍然大悟。他凑到天子身边,谄媚低笑道:“啊呀,这不是吾王正在找寻的那类异族男子么?这一位……个头魁梧了些许,但若只看脸蛋儿的话,倒真是罕见的美人……” 他绕着奴隶转了一圈,满眼淫△邪、掩口玩笑:“可惜此人天生不能出声,如此一来,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嘻嘻……” “砰!” 近臣倒飞出去,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天子,那位一向对他宠爱有加的君王,如今竟然因为一个初次见面、心智不全、连话都不能说的傻子奴隶,将他一拳打飞了出去。 王是真的变了一个人…… 他脑袋一歪,晕死过去。 伊尹来到天子身边,恭敬行礼。不过是一名奴隶而已,身价甚至不如他们此番出使所携带的任何一件礼物。 于是这个奴隶属于天子了。 “他叫什么名字?”天子垂眸问伊尹。 伊尹摇头:“奴隶没有名字。” 毫无来由地,天子心中一痛。 眼前这个人,明明那么高贵,却是一名奴隶;没有心智,无法出声,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自比太阳的人间暴君从未像今天、像此刻这样,深切地感受到心痛,而这一切都源于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 他难过地抚摸着男人纯白色的眉毛和长睫,温柔地抚过他修长美丽的脖颈,最后停在他赤△裸的胸口,感受着胸腔里传来的有力的心跳。 这个人一无所有,而自己拥有一切。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美丽的奴隶无声地看着眼前这位墨发披散的君王,苍蓝色的眼睛忽然一眨,在众人的抽气声中执起君王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写了一个字: 五。 “……五?”天子惊讶地抬头,望着那双眼睛,“这是你的名字吗?” 奴隶点了点头,那双眼睛随之上下一动,因为它们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天子的脸——那张消瘦而憔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那双绛紫色的眼睛也重新发出光来。 天子握着名为“五”的奴隶的手,牵着他步入大殿,穿越人群,登上王座,面朝所有臣子,向整个天下扬声宣布: “上天赐‘五’于予一人,予将与之共享天下!” 群臣哗然,但是天子听不到他们的进谏。他痴迷地看着“五”的眼睛,双手捧住“五”的脸,呢喃道:“你若无心智,予便将‘心’分你一半;你若口不能言,予便将‘口’借给你。从今以后,你不再是奴隶,你的名字是——” 他珍惜地托起“五”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写下了那个添加了“心”与“口”的、全新的名字: 悟。 “怦咚!” “悟”的心脏重重一跳,空洞的双眼一眨,迸发出惊人的光彩! “悟?!” 所有人都面无人色,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高大的奴隶将至高无上的天子紧紧地抱住。他们提心吊胆地等待了许久,天子也没有对那个奴隶降罪,反而笑了起来,笑得无比开怀。 从这天开始,世上少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奴隶,大夏国多了一个名为“悟”的…… “妖妃”。 这是所有人背地里对那个男人的称谓。 天子曾经为了有施氏的美人一掷千金,修倾宫、筑瑶台,在酒池肉林的夜宫聚众饮酒玩乐不理朝政肆意杀人,人们以为这就是昏君暴△政了,没想到“妖妃”一来,一切都变了。 据说妖妃悟不喜饮酒,天子便下令将夜宫酒池填埋踏平,肉林也为其清空; 据说妖妃悟嗜甜如命,于是往日里源源不断送进宫内的不再是珍贵的锦帛,而是更为珍稀的饴糖; 数目庞大的粮食不再被用于酿酒,而是用来制糖,百姓们刚刚从名为“酒”和“帛”的地狱里爬出来,就被名为“糖”的噩梦吞了进去…… 天子遣散了所有的美人,整个宫殿变得空荡而平静,然而所有的这一切甚至都不能换来悟妃一笑。有宫人私下里偷偷说,天子从未强迫悟妃对他笑,甚至说过“冷着脸的悟真是十分动人”这种匪夷所思的话。 “仅仅是看着他冷着脸,慢条斯理地宽衣解带……”说话的人指指太阳,挤眉弄眼,“……便天颜愉悦,羞喜不已。” “这……莫非那人……别的地方‘天赋异禀’?” 否则一个男人如何能得天子专宠? 贴身宫人摇头不语,讳莫如深,因为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有着“妖妃”之名的悟妃和天子之间,竟然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般“香艳不堪”。 在许多许多个夜晚,天子迷离的眼中分明是动了念,却固执地将男人推拒开去;在许多许多个清晨,寝殿里也曾响起亲吻的声音,然而王帐上的剪影却仅仅只是触碰到了天子的额头。 人人都知道天子变了,人人都不知道原因。 天子平日里做的最多的就是痴望着悟妃的眼睛,任凭那个男人摆弄他黑长的头发,尤其是他左侧的刘海;他跟随那个男人赤脚踏遍各种土地、水源和白雪,用双手揉碎花瓣、拍打古树,或是安静地坐在林中、躺在山上,听燕雀飞过的声音,看白云在天空中流动……做一切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情。 而正是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将天子的整个身体,从酒精或是其他什么东西的麻醉中,一点一点地,拉了出来。 他的手指可以分辨花草的柔软与树木的粗糙了,他的皮肤可以感受天气和温度的变化,他的舌尖可以尝出食物细微的区别…… 他的身体仿佛从一个长梦当中逐渐苏醒过来,他的心慢慢变得柔软,他不再随意杀人了。 “妖妃”悟,将高高在上的天子一点一点拉下凡尘,天子逐渐变成了“人”。 可惜的是,成为了凡人的天子依然不理朝政,被朝臣们烦得不行的时候,他竟然带着悟妃去上朝。那个白发蓝眼、恍如神明的男人懒洋洋地趴在天子背上打着哈欠,甚至直接枕在天子膝头入睡。 天子心不在焉地听着臣子聒噪,专心致志地抚摸着悟妃的白发,像是在摸一只白毛蓝眼的大猫。 天灾四起,民不聊生,流言甚嚣尘上,矛头直指那位男妃。 ——他那么美,美得不似凡人,所以他一定是妖孽; ——他无欲无求,却霸占了一国之君的所有时间,所以他是整个大夏的劫。 ——传言有宫人半夜看到一只白色的巨猫! ——什么白猫,分明是……猛虎! 有人说他是一只猫妖,有人说他是猛虎转世——就是文武双全力大无穷的天子当年徒手打死的那一只,它来复仇了! “妖孽惑主,国将不国!” 忠臣良将们希望天子远离妖孽,更希望将妖孽处死,而宫人们愈发战战兢兢,生怕哪天被妖孽生吞活剥——有人无意间路过林间,抬眼却撞到天子面红耳赤地倒伏在悟妃怀中,而悟妃的犬齿正含咬着天子的耳尖。 虽然天子没有发现这名宫人,但是悟妃抬眼便盯住了他的眼睛,像是一只被误入领地的人类激怒的猛兽。 宫人吓得屁滚尿流,跑出老远还觉得那个吃人的眼神如芒在背,一连做了半个月的噩梦。 后来,就像是“预言”成真了一般,伊尹协助商汤攻打过来了,为之提供情报的则是天子那位曾经备受宠爱的美人,虽然如今的他几乎已经忘记了那个人的长相。 他的眼中,他的心里,只有他的悟。 天子战败于有娀,一路奔逃至鸣条,大败之后,被商汤流放至南巢,最后囚禁于亭山的牢狱当中。 悟一直陪伴着他。 悟曾经是一个十分强壮的奴隶,他也一直用强壮的身体保护着天子,但除此之外,他对这世上其他的一切依然冷漠。 荣华富贵也好,阶下之囚也罢,好像只要陪伴在天子身边,他就什么都不在乎—— 除了一个名字。 悟妃曾经无数次,或者说,每一天,都在天子的手心写过那一个字,然而天子的回答每一次都是: “杰?何意?” 后来他问:“杰……是谁?” 后来他宽容:“是悟想要找寻的人吗?” 后来…… 悟指指天子,天子哈哈大笑:“是悟为予起的新名字吗?哈哈哈……好,予名为‘杰’,只有悟可以称予为‘杰’……” 悟每一次都安静地望着天子的笑脸,自己也勾起一个笑容,笑意却从未达到那双苍蓝色的眼底。 就像悟不在乎这个世界一样,天子也对一切毫不在意,他甚至觉得在牢狱中也不错,因为再也没有人来打扰他和他的悟了。 直到悟将一丙锋利的匕首刺入了他的心脏。 原来如此,天子终于记起悟的来历——他曾经是伊尹的奴隶。 他和伊尹一样,都是商汤派来的间谍。 夏天子在整个天下搜寻白发蓝眼的异族男子,无数渴求荣华富贵的人纷纷进献符合要求的人,作为对手的汤又如何不会动心呢? 可是当初他赐予悟新的名字时,悟眼中的光,难道是假的吗? 这些天的朝夕相处,每一次拥抱时所感受到的有力的心动,难道是错觉吗? 他和悟仿佛是上辈子就有的默契,难道是悟在虚与委蛇吗? 他在悟眼中看到的深情,难道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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