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叔叔。”来人似乎很年轻,大约规培生的年纪,长相英俊又亲切,一看就很容易在门诊受欢迎。 他捧着一束百合花,不动声色地隔开中年人与久川埴,体贴地说:“我想青田小先生现在更想一个人静一静,毕竟刚刚经历了这样的事……与其在这里打扰,不如和我一同去为青田老先生献花。” 很快中年人就被半强半情地拖走了,于是久川埴再次回到一个人的思绪里。他很确信今天心情不好,行事更容易冲动,也更显得危险。 而这种危险恰恰是不该出现的普通人的聚会里的,所以久川埴心知肚明,今天他的状态根本不适合社交。他本该多想想手头灰色交易的流水或朗姆不动声色的针对,但不论如何都很难忽略不远处的棺椁——那里面没有遗体,只有一抔灰烬,青田诚一郎亲身上阵将自己炸成了烟,反倒帮久川埴剩了火葬的费用。 不过,他倒也不缺这些。他苦中作乐地想,蜜勒米尔全面接手了组织在各医院的下线,自然也承接了那些不为人知的灰色生意,久川埴一点也不介意分拨其中部分,用以赡养某人的后半生…… “青田君,我打扰你了?”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久川埴的思绪,他应声看去,方才见过的年轻规培生不知何时又折返,正礼貌地向他伸出手来。 “初次见面,我是新出智明,东都大的医学生,也算是令父的校友呢。高中时一直很敬仰青田教授,也是因此才报了东都大,没想到后来造化弄人,根本没机会听他的课了啊……” 他露出些遗憾的表情,眉眼间满是独属象牙塔的纯粹。久川埴对这样的青年人很有好感,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了起来。 “毕竟父亲不久后就选择辞职了,如果你能找到他工作的社区医院去,他大概会很乐意教授你些东西吧……” “不会打扰吗?” “我们搬家的最初那几年,爸爸早几届带的学生还常来拜访呢,但后来似乎就不怎么来了。” “……啊,抱歉。”新出智明果然是个单纯的好人,后知后觉想起与孝子谈论亡父的冒犯,居然还如此诚恳地表达歉意。 久川埴便笑了起来:“没事,我不介意和谁聊聊他生前的事,有一种,他还没有过世的错觉。” “……毕竟,自留学以后,我也很久没有见他了啊。” 他半真半假地撒谎,谨记自己的人设,抬头看见眼前人变得越发内疚的表情,唯有在心底默默叹息。 新出智明拍了拍他的肩——用十分温柔且良善的力道,他手心的温度几乎烫到久川埴无法呼吸。他微微垂下眼睛,注视脚边滚落的、从棺木中满溢而出的盛放的百合。 那是男人生前最爱的花。 在久川埴幼时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相信自己是生活在普通家庭的幸福小孩,父亲在医学院任职,母亲也事业有成,到了四岁那年,家中更是添了一只鼹鼠似的妹妹。年纪稍长一些后,日常的娱乐就是和父妹一起玩打结比赛,莉莉的小手总是握不住线头,耍赖似的开始哇哇大哭,每每这时青田诚一郎就不得不去安抚她,所以类似比赛的赢家总是久川埴。 他曾以为生活就该这样平稳愉快地进行下去,直到十岁生日那天,他在家里见到那个男人。 那天的朗姆——那时他还没冠上这个来自他父亲的名字——就像今天这样,从玄关乍泄的日光里,背着光走进来。 他一席黑衣,衣襟口袋里插着一束新鲜百合,醒目到像是讽刺。 久川埴眯起双眼,猫似的瞳孔警觉地盯上眼前的男人: “胁田……先生,我倒是没想到,您也会来。” “骤然听闻这样的消息,吾辈也实在是悲伤不已。”朗姆做作地脱帽示意,看得久川埴忍不住直皱眉,“青田先生如此重要的葬礼,我本不该迟到的。” “忘记了您的邀请函,的确是我的疏忽。”久川埴礼貌地颔首,言辞却很不客气,“毕竟先生您贵人事忙,对没有价值的人事,向来不愿意费心呢。” “没有价值,怎么会呢?”朗姆低下头来,那只义眼反射着冰冷的光。 久川埴似笑非笑地回望他——他们都心知肚明,在朗姆眼里有价值的从不是他或者父亲,应该是“蜜勒米尔”这一代号本身才对。 他对朗姆厌恶的根源就来自于此,这是个贪婪、吝啬、精明至极的商人,从久川埴第一次见他,就被一颗糖果骗得睡过生日起,就相信此人一定是青田全门的丧门星。 自从那日他被父亲放进了家门,青田诚一郎医生很快便被爆出医疗事故的丑闻,因而引咎辞职,母亲也因此和他离了婚,他们和莉莉被迫搬去埼玉县不起眼的社区里…… 青田诚一郎是个傻兮兮的的男人,他不仅不知道那则丑闻的背后满是朗姆的手笔,更是就此兢兢业业地在组织里卖命几十年,在污泥中目睹的每件惨案,都足以让这个懦弱又胆小的男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每一天他都在经受良心和道德的拷问,但他的优柔寡断又让他不忍在子女和正义上抉择。 久川埴觉得烦躁,厌恶、怨怼和愤懑的情绪拉扯着他,他只想泄愤似的将酒泼在朗姆头顶,狠狠通过那只义眼的空洞,把乙醇灌进这老男人的大脑里,为他的变态消毒。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这些烦躁念头。久川埴像拖着酒杯那样拿走他胸前的百合,模仿他的做作模样为棺椁献花,而后便示意他可以离开了。久川埴冷淡地转身远离,再不要分一个眼神给他。 在他身后,朗姆则阴测测地露出一个微笑——幸亏久川埴没看到这个,否则他真要一拳揍上去了。
第10章 清水茜1 「滚过来,然后把你的上司带走。」 久川埴不能让朗姆受气,于是理所应当地回过头来刁难他的下属,因此安室透在与线人接头时骤然收到这样一条短信,整个人瞬间就绷紧了。 “怎、怎么了吗,降……安室先生。” 风见裕也顿时跟着紧张起来,手足无措地差点打翻面前的便当。 他们们扮作一对高峰期被迫拼桌的客人,在警视厅三条街外的快餐店接头,碍于监控他们只能用口型和隐晦的手势交流。 降谷零放下手机,递去一个“无妨”的眼神,而后用两根手指隐蔽地敲击便当盒的边缘,起身便去结账了。 ——两天后,城郊。 风见裕也暗自记下这条线报,跟着擦了擦嘴,随着午休的人流出了店门。 安室透气定神闲地走出人头攒动的商业街,直到在一处监控的死角里坐上他的马自达,这才再打开方才收到的短信。 「朗姆?他怎么在你那?」 短短数分钟已经足以久川埴和朗姆剑拔弩张地交锋几个回合,一方的讽刺辛辣而天真,一方的化解又虚伪而体贴。他们都足够了解对方,所以久川埴是真讨厌和朗姆见面,那些口腹蜜剑的关心他听了都要作呕。 因此他谨遵踢猫效应的本质,把不满通通发泄在另一个无辜的人身上: 「不然呢?劳请您快些,波本先生,光是和朗姆呼吸同一片区域空气,已足以让我进入终末呼吸期了!」 波本面无表情地承担了他的全部怒火: 「蜜勒米尔,如你所知那是我的上司,我又该如何接走他?」 「……」久川埴重重的叹了口气,「那就把我带走,这就行了吧。」 他站在房间里离胁田最远的地方,逐一向献过花的宾客致意,葬礼已经接近尾声,人群也渐渐散了——由此得见朗姆迟到了多久——他根本不是真心来祭拜故友的,只是存心挑久川埴的刺罢了。 “青田小先生,不知可否移步一叙。” 他脸上挂着久川埴最烦的那种礼节性微笑,穿过人群朝久川埴走来。他们间明显不正常的交谈早已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久川埴不想让朗姆在葬礼上继续闹下去,把手机攥得指节发白。 “不必,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 “啊,的确不是方便在公共场合谈的事。”朗姆悠然自得地,仿佛一点没有为此困扰,“关乎令尊生前与我的合作,蜜勒米尔,我有一项任务交给您。” “……呵,难以置信。”久川埴随之压低声音,疏离而委婉地回,“我想不通您的名下竟找不出一个可用之才,以至于需要一个丧期的可怜人出面。” 朗姆没有答话,意味深长地回望他。久川埴一点不意外地从中看出嘲弄意味,一面恼火极了,一面又不得不强装冷静。 是了,他想起了。父亲一生中最后悔参与的项目,朗姆主导的器官买卖生意,医疗组负责最终的手术与对接。交易的大头分明全让眼前这人拿去了,遭受一生自我道德谴责的反而是父亲。 这件事断然不可能声张,朗姆特意在青田诚一郎的葬礼找上他,恐怕也是料定了久川埴不可能在这时拒绝。 阴险的男人。久川埴把指节扳得嘎吱响,恨不能一头撞死这无耻的老东西。他在朗姆越发得意的微笑下堪堪扯动嘴角,冲他露出一个颇具嘲弄意味的冷笑。 “具体的情况,您可以之后再联系我。那么,小辈就先告退了,先、生——” 他拉长声音,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敬称,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一边在短讯里应付琴酒的新工作,一边忙里偷闲和波本一起咒骂他的上司。 走到门口时,久川埴已经能在路边看见安室透的车了,考虑到他的老板还被自己撇在身后,久川埴将心比心快走了几步,坐上了车,紧绷一天的精神总算稍稍放松了些。 “感天动地,你总算来了。”他仰头将后脑靠上椅背,喟叹一般说道,“再看见那张长了龅牙的老脸,我简直要起荨麻疹了。” 类似的话他已经在短信里重复太多,安室透显然已经对这些针对上司的冒犯习以为常——或许,也深以为然。 久川埴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打工人的心思的,不管他们表面上多么古井无波、言听计从,心里一定也早骂了老板八百回。安室透身为情报专家,演技一定也是一等一的无懈可击。久川埴眼看他眉间一分愉悦三分无奈,剩下尽是愁云惨淡,便心知自己一定引发了他的共鸣…… 安室透在后视镜里看见便装的朗姆,神色平常地移回视线。很难讲身为卧底掺和进组织高层的矛盾里是否正确,但作为下属,他大概没有选择的权利。 于是点火,启动,久川埴很满意他们成功让朗姆吃了一脸的车尾气,这让他在一瞬对波本产生了莫大的好感。 “如果回去以后我被上司追究,那一定是你的原因,蜜勒米尔。” 连波本调侃式的抱怨听来都无比悦耳,久川埴露出前所未有的亲昵的笑,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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