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两人都笑。 寒冬腊梅花开正好。一阵北风袭来,恰有花瓣被风卷着从枝头吹落,两人就在这漫天飞舞的雪花和花瓣中、在油纸伞下深深一吻。 有道是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好景难得,不如咱俩来个琴瑟和鸣?”卡妙起了雅兴,便要去附近的店家借琵琶,再不济鼓瑟也行,“丝竹声乐琴筝箫鼓你会哪样?” “……”米罗一个也不会。 “莫要放在心上,”卡妙大度道,放低要求换着又问,“吟诗作画烹茶歌舞总会一样吧?” “……”承蒙高看了,米罗还是一个也不会。 “恕我直言,”卡妙倒没沉下脸来,可也透着股无可奈何,更是三句话不离老本行道,“无技傍身即便略有姿色明月楼也是不会收的。” 连琴瑟和鸣都做不到啊!难道要卡妙自己边唱边抚琴米罗就在一旁干看么!要你何用! 最终各退一步,卡妙吹竹哨,米罗弹剑伴奏。总算弄出点悦耳动静,勉强算是和鸣。 琴瑟和鸣确是使人心意相通。 米罗当初见到卡妙之时是满目桃红,他舒舒服服倦在树杈上。卡妙在桃花树下,正恼着自己跟个女娃似的穿粉白小袄、头梳垂髫髻。忽而桃花花瓣纷纷落,洒满头,桃花树上坐着少年,穿着白衣,手持桃枝指着他,笑意吟吟问,“喂,我是米罗,你叫什么?” 小小的卡妙怔住了。从树影下投来的目光,仿佛一树碧桃绽在他眼里,刹时满目灼华。 米罗从树上跃下,停在他面前。 “卡……妙,妙音。”好歹记得娘亲叮嘱,真名谁也不能告诉,于是卡妙随口起了个假名。 “妙妙?好名字。”好么,米罗也没记。 “倒是生得好模样。”邻家少年故作老成,摇头晃脑,“我未曾婚娶,你又恰巧路过。顺眼得很,长大了给我做新娘子罢,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娶你进门。”见卡妙着实可爱,忍不住逗他道,“怎样?长大嫁我,愿不愿意?” 嫁娶之事呀?小小的卡妙在心里掰手指头,红盖头、金钿、胭脂水粉,都喜欢,好呀。 欣然应允,还与米罗拉勾为誓。 其实那个时候,米罗的娘亲已隐隐察觉出甚么,时不时拘着米罗不让他往隔壁去了。 米罗岂是乖乖听话的主?翻墙也要往外跑。 “你娘不让,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小小的卡妙果然如约在树下等他,眨巴着眼道。 “男子汉大丈夫,约好与你相见,怎能不来。我答应你的事,几时赖过?”儿时的喜欢哪能是逢场作戏?米罗的喜欢是真的,却也不妨碍他的喜欢透着股不谙世事的残忍劲儿。 卡妙打小就把米罗的喜欢和残忍尝了个遍。 米罗待他好时是真好,拼着挨娘亲的打也要跑到集市上给卡妙买一串水灵灵的糖葫芦。等他攥着那串糖葫芦回到桃树下时,糖衣早就化成了一滩,黏糊糊地淌到指腹上。 米罗嘿了一声,嫌弃地甩了甩手。 ……正甩到卡妙脸上,卡妙被自家娘指桑骂槐本就心里委屈得很,嘴一扁眼泪就要下来。 米罗被他看得瞬间心虚,急忙装作擦汗把卡妙脸上的糖稀擦干净。又是把糖葫芦给卡妙吃又是许诺要送他纸风车玩,这才把卡妙哄得破涕为笑,蹬蹬蹬跟在他身后团团转。 后来呀—— “死生契阔,与子……与子执手偕老。” “……”卡妙总觉得和自己背得有些差别,不过米罗哥哥说的一定对,左右是自己记错了。 “明年春天,我便来娶你。” “好。”卡妙相貌与妙化魔女相似,想必若是托生为女,将来必出落得亭亭玉立云鬓花颜。 可惜,假的仍是假的,总有人不惜得一直装。譬如作女儿打扮的卡妙其实是男,又譬如米罗邻家那位谈吐不凡清丽脱俗的美人,竟是害得武林盟主沦为笑柄、使她娘儿俩有家不能回、隐姓埋名过活的妙化魔女本尊。米罗的娘得知米罗与“邻家闺女私定终身”以后差点把他腿给打断,言语之中竟存了死志。 米罗的爹不就被她迷得晕头转向么?天杀的,辱人至此,又将发妻独子置于何地…… “哭什么,脸都哭花了。”米罗娘寻死的那日,米罗还哄着被他连累挨了罚的卡妙,柔声道,“不哭不哭,听你米罗哥哥给你唱支歌。” 再后来—— 他不记得了。 不记得为卡妙许下的一辈子。 卡妙不吃不喝在桃树下等了他一天两夜,终是只等来米罗决意独自闯荡江湖,无争山庄想接回他们少庄主却无功而返的消息。 江湖人只要门当户对,两个人又都没订亲,表明心迹长辈古板到因为有了私情就不准成婚的还是少数。于是卡妙渐渐明白自己和米罗不能在一起的缘由,不止同为男儿,还有上一辈的恩怨,他们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卡妙的脸色都不是很好,脾气也暴躁。而后执念渐深慢慢沉淀,最终变成了现在米罗看到的这副样子。 幸好卡妙没放弃,想方设法地追上米罗。 若是……若是卡妙执念不那么深重,似米罗一般随意选择一条最轻省的路来走,他们现在已然天各一方,彼此之间再无携手的可能。 梦回时想到那种可能,米罗胸腔内那团血肉好像被一只手狠狠一抓。米罗睁开眼睛,身边人事不变,唯案上红烛燃尽,仅余烛泪。 他愣了许久,把卡妙捞到怀里才又睡着。 次日雪还下,卡妙仍替他撑伞。雪落在伞外,寂静无声,米罗却只觉周身暖意融融。 他干脆开口唱歌给卡妙听。 时隔多年米罗唱歌还是和儿时一样难听,每个调子都跑,听着像摇篮曲,没几句又哼唧到江南小调去了。然而卡妙的耳朵似乎比眼睛还不好使,等米罗唱完一段,鼓掌连声叫好。米罗臊得厉害,赶忙和卡妙十指相扣晃了晃,“兜兜转转,这一世终归与你相伴。” “故所愿尔,不敢请尔。”卡妙笑道,末了低声又道,“洞房花烛夜,我可不会再让着你了。” “各自凭本事。” 米罗开怀大笑。 ——我米罗何德何能,今生幸得卡妙青睐。 “其实原先知道你不是女子也不打紧的,当年是我娘……”连上一辈的最艰涩的事都能心平气和地说起,该是真已释怀。敛去笑后,米罗竟当真将自己记得小时候的事从头讲起。卡妙始料未及,但也不讶异。他说,他便听,心中欢喜。过净尘寺,他二人拾级而上。 “莫怕,我娘当年论佛时跟现在成了净尘寺住持的圆真和尚惺惺相惜。他不会为难咱们的,”卡妙像是半点也看不到净尘寺住持是怎样的法相庄严,自顾自说道,“……若是他要动粗,我立马换张脸管他叫爹。” 厉害了我的乖乖!米罗绝倒。 又一想卡妙装和尚时自称法号“空寂”,倒又与圆真和尚莫须有的儿子年龄正好对应。 到时候圆真和尚百口莫辩,可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再换张与之六七分相似的脸一喊,先前不信的人也犹疑。再叫声“爹”真容不得别人不信!此事一出,和尚以后如何在武林立足、怎生做人!此举太毒,有损阴德。 只不过米罗自己不信佛亦无意积那玩意。 “反正我也不知道我爹是谁。”卡妙淡然道,或许是净尘寺住持,或许不是。可是与不是对他也不打紧,卡妙不惧事的,因着左右都有层出不穷的坏主意足以游刃有余应付它们。 所以明月楼楼主正儿八经成个亲又有什么? 刚入夜,无争山庄张灯结彩,明月楼各分楼也纷纷挂起了红灯笼,映亮夜幕。明月楼分楼在的各城纷纷升起焰火,绚烂了天穹。 两位新郎官穿着火红的喜袍打马游街,那俊美无俦的脸庞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望。 “无争山庄庄主这笔风流债来头不小啊……” 嫌命太长。闲人这么议论着,在他们的不远处有一个戴着斗笠的过路人,却瞅着迎亲队伍发呆,听到“风流债”哼了声一跺脚走了。 人的名,树的影,这世上到底没甚么正义。旁人说一千道一万,明月楼主还不是忙着到处开分楼,不时兴风作浪,快活得很。 不单卡妙一个兴风作浪,身边还多个米罗。 如夜行时空中一轮皎皎明月,口渴时清凉泉水一洼,待嫁新娘子频频顾盼戴着的簪花手钏。明亮的月光照进来,将鸾帐内的一双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相依相偎,缠绵入骨。 惟愿此刻,地久天长。 —完— 少时惜缘青梅竹马扮, 两处相思,不知流年暗换。 经行同榻处,四目相对无言。 桃花随水空流转,凭心做伴,又有何难。 天地拜罢,不如归去,肆意江湖传。 番外 且把相思寄明月作枕边 易容千面,缩骨合身,换貌换形换神。 家传绝学易容千面,首先就是把要装作的各色人学透。练习各个年龄男女老少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都是卡妙从小到大的功课。 和其他武功比,易容千面绝对是个细致活。 更别提身份来历不能瞎编,以免自相矛盾露出破绽教人怀疑。所以在行走江湖之前,卡妙把自己各个示人的样貌来历都细细推敲许久,复杂之处还少不得要以笔纸写写画画。 名字起得好听一点,身份也要多样才行。 从老人、姑娘、妇女、大汉,到俊逸书生、纨绔公子、风流剑客、道士和尚……都要有。为着法号,卡妙思索半晌才定为“空寂”。 他其实是很想叫“圆寂”的。 卡妙对佛门并无一丝好感,只可惜这么个顺口好记的法号断不会有人取,因而想想就作罢。算来圆字辈的净尘寺住持若是在妙化魔女刚退出江湖时有儿子,年纪该是空字辈。 …… 卡妙在茶馆里装作个满脸褶子的老人,边喝茶边听人高谈阔论。偷眼去看旁边桌专心吃饭的米罗,还在对方察觉自己视线看过来时抚须一笑,仿佛觉得米罗肖似自家儿孙。 米罗没认出卡妙。 卡妙立在湖畔亭边,装作个容貌清妍、一双笑眼的姑娘。为一块绣帕险些落入湖里,不远处路过的米罗及时用轻功踏水而来把他救起。卡妙羞红了脸嗫嚅着把绣帕送米罗,米罗没收下,毫不留恋地告辞。一路倒有不少男人想和他搭话,害得他差点跟丢米罗。 米罗又没认出卡妙。 卡妙在街边租了个店铺,装作个相貌平平的妇人卖蒸得热腾腾的豆沙包子等米罗从他跟前路过。米罗几次从卡妙跟前路过,既没有多看他一眼,也没买他的豆沙包子。卡妙装作小贩又去卖糖葫芦糖画糖人,米罗依旧是看都不看他一眼。三番五次卡妙纳闷,莫说米罗,怎么没一个人买。不是扮得不像。卡妙自己吃一口就悟了:换他自己也不会买。
28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