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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怪米罗不记得。这人是无争山庄的侍卫，亦是看着少庄主从小长大的。此时近在咫尺，却不敢多说一句，甚至不敢直视米罗双目。出关之后，米罗的气势已与从前大不相同，平添几分决绝。正如上代庄主还是武林盟主的时候，说一不二，使出雷霆手段把武林盟上下治得服服帖帖。谁敢掠其锋芒！ 那样惊才绝艳的人，后来怎会—— “艾亚哥斯……”米罗抚过山石上明月刀没柄而入的深痕，不禁一叹。只道此人行事荒唐惹了明月楼楼主才有此恶战，缘来不是么？ “庄主有所不知，”老仆将前尘旧事一一道来，最后直说得老泪纵横。那人与米罗相貌肖似，既是无争山庄自家的家事，又扯上了二十年前的事，正道门派照例是不管的。 何其好笑。正道五宫三庄之一，无争山庄的少庄主漂泊江湖多年不归，反倒是一个冥教的西贝货找上门来要做无争山庄的庄主。 各大门派居然全都选择作壁上观。 艾亚哥斯在正道默许下就要冒名顶替米罗当上无争山庄的庄主，事到临头却被明月楼楼主搅黄。犹记卡妙横在无争山庄门口，来一个挑一个，来两个斩一双，来战的人渐多后又渐少，直至明月刀齐柄钉入山石、艾亚哥斯落荒而逃方才罢休。人都猜他要么和艾亚哥斯有深仇大恨，要么失心疯了，因为在此之前邪派明月楼与正道无争山庄素无往来…… 当年米罗不屑一顾丢弃、想方设法逃开的，正是卡妙视若珍宝、一步也不愿退让的。 横刀替米罗守着庄主之位，卡妙当时想什么呢？卡妙当时在想甚么米罗不得而知，可有一样他知道。且是前所未有的清楚，看得分明。即便一直被骗，即便一颗真心错付，米罗也从未想过当年和卡妙“不如相遇不相知”。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兜兜转转假假真真。 再加父辈，这笔糊涂账是算也算不明白的。 天已不早了，该是就寝的时候。老仆看米罗那思绪纷乱有些苦恼的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惹得他尴尬，点上香便默默退出去了。 米罗听到门关上，起身来摸索着推开了窗。微凉的夜风吹进来，将香散了个七七八八。他知道无争山庄的解忧香有助眠的作用，对自己的内伤应是有好处的，但现在的自己并不想像前几日那样除了运功以外便一直昏昏沉沉睡着，因为现在他有更迫切的事要做。 本该早些歇息，可米罗迟迟不能入眠。 看得是天上那一轮皎月，想得是依山傍水的明月第一楼。那成片的青瓦，如诗如画的廊檐，清幽的层楼叠榭，缥缈如天上人间。 米罗辗转反侧，总觉得少了甚么。 是了，他丢下卡妙，自己走了。 闹出这等事，不异于将把柄送至正道门派手中，给他们一个联手讨伐明月楼的籍口。明月楼楼主卡妙自然就回护他的明月楼中人。 不论是非，不论礼法，一护到底。 这回祸事了。正道邪派，说不得会集结起来找明月楼的麻烦，米罗懊恼地翻来覆去。 若是、若是无争山庄也要参与其中—— 米罗心内乱纷纷的，一会是自己初闯江湖那会儿坐在房檐上形单影只饮酒独醉，一会又是卡妙立在高处道出“米罗少侠，咱们就此别过”的情境。卡妙和皎洁月光那么相配，仿佛随时可以临风而去。临别时犹记他如画的眉目，月光在眼角侧脸洒下一道泪痕似的辉。 心头烦闷更甚，辗转间不慎磕碎了瓷枕。米罗都想得到明日来收拾的人看到碎了一块的瓷枕，什么话也不好敢说，大气也不敢出。 自己言行挺让人琢磨不透的，米罗心知。 庄内人如何评说？随他们去罢，大不了一走了之，原本他也没想回来。可是，在得知卡妙为他做过什么之后，米罗做不出这等事。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如若承情，以何报之？ 情字本就不是对等的，自然无以为报。然而当有谁过意不去，时刻想着、辗转念着、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的音容笑貌，所谓“还情”便只需会心一笑——两情相悦，携手歌且行。 今夜无月，夜幕之上，星辰明灭。 明明就是平凡无奇一如往常的夜幕，数年来无月之夜皆是如此，却又偏偏在现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让人感觉到与从前不同了。 比起明月楼的灯火阑珊锦绣繁华，这里反而更近似粗茶淡饭共话桑麻。哪个闯出名号的江湖人不盼着有朝一日与意中人一道淡出江湖，成为口口相传的美谈？米罗当初一人一剑闯荡江湖，并且拼命想要早些闯出名号，那时的心情，与现在相比，早就大不相同……不过，他现在仍然极想要“认识”卡妙，心态目的虽迥然不同，却也殊途同归。 终究是明月楼楼主啊—— 他米罗何德何能，未正式见面就能让明月楼主，不，卡妙亲临无争山庄替他找回场子。 现在想想，很快理出些头绪。单为折了艾亚哥斯一事，冥教中人便不会善罢甘休，哪能让他米罗闯荡江湖的日子过得这般称心如意。因为有卡妙护着，没人敢找米罗的茬。 那清风朗月一般的人仿佛近在咫尺。 “……卡妙，”世间百巧一通百通，精通刀法也可将剑使得得心应手。内功心法亦是如此，卡妙拳脚功夫八成能与艾欧里亚过上几招，哪怕拉弓射箭准头也不至于太差。想通这层，米罗心思通透，看待事物和往日大不相同，心中执念却更深了一层，“卡妙……” 人生苦短，韶华易逝，从来正邪刀剑相向。 他们怎担得起一误再误。 星移斗转，年少有为的无争山庄庄主米罗使天涯剑拔得武林大会头筹，一时成为佳话。 “我却不是为做武林盟主而来，”资历不够老，更兼数年不归，无争山庄已游离在正派五宫三庄外围，即使自己做这个武林盟主，其他正道门派也是不服的。米罗心思电转，干脆以退为进，潇潇洒洒还剑入鞘，道声“承让”后转身朗声道，“切磋点到即止，就此别过。” 这话私下里说一点没有问题，可唯独不能放在明面上，恩否则就让武林盟下不来台了。米罗偏偏一副“不稀罕，无所谓你们兑不兑现承诺”的样子把话说在明面上，武林盟即便有后招也使不出。如此一来名正道门派若是让他就这么走了，就是出尔反尔惹人笑话。 无争山庄不声不响，这米罗倒是个有出息的。五宫门长老看向原先属意的青年，见其被踢下擂台时不见自省面露不忿，听米罗言辞面露喜色，也觉得此人不堪大用。胜败乃兵家常事，何故如此斤斤计较，风度全失？ 武林盟主乃是武林盟的颜面，断不能惹人笑话。于是五宫门长老对本门弟子吩咐几句。 “庄主请留步。”弟子朗声道，“师叔祖有请。” 成了。 米罗从善如流，给了五宫门长老这个面子。 如他所料，“五宫三庄”再怎么属意盟主的人选，只要自己还是无争山庄庄主，在武林大会赢到最后，就有机会做武林盟主。短短几步路米罗想了很多，却也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和卡妙的关系，互相设局算计、充满谎言却又难舍难分，朋友情人敌人，似乎没有一个能用来称呼对方，又仿佛三者皆是。 人的名，树的影。身在江湖，弱即是错。若天下再无敌手，敢问世间有谁敢论你是非？ 都说人生如棋，合该坦然面对。能看清后三步棋路的局得走，看不清的也得走，说到底无非是见招拆招，比谁站的高看的远。 米罗有幸跳出棋盘，成为先落子的棋手。 五宫门三庄门主和年青一代庄主都不在。止五宫门长老与几个武林盟的老人一同见了米罗，兜兜转转说起旧事，言语间甚是唏嘘。 早些年说不准心潮澎湃恨不得为武林盟肝脑涂地，而今米罗对这番肺腑之言无动于衷。 只是略觉新奇。 当年事自己零零碎碎查探所知如管中窥豹，所见所思不过一斑。到如今慢慢拼凑成了一幅完整的画卷，江湖的洒脱将险恶藏在不见光的角落。自己老爹一腔深情错付、抛妻弃子最终惨淡收场成为笑谈的荒唐事，是多方共同设计结果里不起眼的一环。这是卡妙牢牢把控住的江湖，与米罗认识的大不相同。 选出武林盟主，不全是为世家子讨公道。 明月楼现下风头正盛，隐有邪道魁首之势。五宫门长老想借武林盟主将武林盟收归己用，邪道几个门派向来虎视眈眈，又兼几个皇子跃跃欲试，都想借此事将手伸到江湖。 一时间为选出武林盟主聚集了正邪大半魁首，好事不宜迟，有个名头才好办事。 明月楼啊，任谁都想咬一口肉，分一杯羹。 米罗想想有些厌腻，转而继续想卡妙。 卡妙知道他爱吃什么，知道他喜欢什么，知道他的所有习惯爱好，并且全部迎合他。他二人本就契合，在明月第一楼过的快活日子时隔越久越让人心驰神往。与之相对的，米罗重回无争山庄做庄主的日子浑浑噩噩如同做梦一般，什么都不对，什么都是错的。 他魔障了，如若不然，怎会满心满眼皆是卡妙音容笑貌。心魔难抑，可心魔并非妄念。 正道联手找明月楼麻烦一事已不可改，武林盟主虽牵头，却也不过是个幌子。与其唱反调引起正道警觉，不如同去，再作打算。 更何况武林盟主之名有用。 米罗心思电转，在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 那是个和他二十年来遵循各方教诲、所学所虑全然不同的决定，只为了米罗自己的心。人生苦短，若一辈子为别人活着，多可悲。 “可，”米罗很识时务应下当武林盟主率众人找明月楼讨说法，平静道，“不日必定同去。” 武林盟鼓捣大事想找明月楼麻烦，总要些时间准备。江湖近几日忒也平静，静得人心惊。看不透得懵懵懂懂，只道明月楼沉的住气，生意照做；看透得惶惶不可终日。 明月楼敢同时与正道邪派分庭抗礼，即便邪派醒孽阁一个鼻孔出气，也够教人胆寒了。 怕甚？见招拆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邪派“一宗一楼二阁”，“一楼”如日中天。即便日落月沉，明月楼不会，明月楼楼主亦不会。 若说明月楼包藏祸心，也不尽然。 生意做那么大，没点自保手段不现实。只不过邪派手段难说破，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成了武林盟主之后，米罗愈发爱登高远眺，遥遥看得总是明月第一楼方向。现下他背后是斑斓灯火，天空之上悬着一牙皎洁弯月。 心里想得却是—— 这一场角逐，明月楼终会成为赢家。 虽说当日米罗离了明月第一楼离了卡妙，但他知道，执掌明月楼的那位不会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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