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柔脚步一顿,心情缓缓落定。 将一些隐隐约约的东西,全都抛在脑后。 当务之急,他要在短短三个月中,做出一点成果来。 “阿兄,我想同阿兄商议,重整太学事宜。” 荀彧微微一愣,继而起身,“这是大事,需得与朝中君子共同商议才是。” “我是想先写出一份章程,在大朝议之时讨论,”荀柔绕到门口,走进屋,在席前去履,“何大将军总帅天下兵马,以为征伐,至宦官以及董太后,都是后宫之事,我亦不便插手,但朝中群臣,总不能就望着大将军,看着后宫争斗,闲坐上观。 “如今正趁着新君即位,四方观望之时,先新文艺,以为安抚,不是正好吗?” 他顺势握住兄长的手。 “含光所言正是,”荀彧点头,感觉手被堂弟握得极紧,却并未挣扎,只是目光温和的望过去,“自桓帝依始,太学隳堕,学生零落,名声见败,若天子果能重兴文学,以敦教化,自然是好事,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别说为难之处,他心里就没数。 他就是想出来见见家人,堂兄、阿兄、大侄子,谁都好,他需要一点力量。 “既是治学之处,”荀柔顿了一顿,还是放开手,斟酌道,“我以为,还是与国事分开为好,这些年学风不整,未尝不是士子将此当做进身之阶,而不专心为学,而是趋奉为朝臣的博士之故。” 他渐说渐顺,“重臣为师,又在学中挑选学生,提携入朝,以成其私人,此私心私分不可涨也。况朝中众臣,公务繁杂,本就无心深研学问,更遑论教授学生了。” “如此恐不易?”荀彧微微蹙眉,“以经学大家被辟入朝者颇多,以备天子咨询,非吏臣,公务并不繁冗。” 荀柔想了想,凑到堂兄耳边,如此这般说出自己方才想法,“……阿兄以为可行?” “这……”荀彧垂眸望来,目光通透,“含光主意已定?” “阿兄以为如何?” “因势利导,未为不可,只是太学祭酒之职,需得谨慎。”荀彧沉吟片刻道。 “嗯……”荀柔有点不想接。 荀彧抬眸一望,已然明了,“看来含光心中已明,最适合人选是郑公。” 是啊,他不想亲爹到雒阳来,可不是只有郑玄了嘛。 这位大儒,早几年被袁氏请到京城来给何进撑腰,其意义大概就是汉初,孝惠帝刘盈为太子时,请得的“商山四皓”。 郑玄向来识时务,来既来了,就好好当吉祥物,从不在正事上发言,只教导学生,偶尔参加何家宴会,表示存在感。 就是吧……“未曾与其人相交。” 文无第一,但对于和亲爹别过苗头的郑玄,他就有那么一点别扭。 “可与大将军商议。”荀彧堵住他的借口。 “……是。” 半个月后,南宫崇德殿中 公卿次第俱席而坐,手捧玉笏,参加新任天子的第一次大朝议。 虽然朝议已移至南宫,但出于安全考虑,大将军何进依然没有出席。 继他不临大丧,不临陪丧,不送山陵过后,不临朝议,似乎也并不奇怪。 于是荀柔居首,与太尉袁隗同席,主持议事。 按照惯例,朝议先上大诏,先帝谥号已定为“孝灵帝”。 乱而不损为之灵。 字面看“乱而不损”,还不算太恶,但大家都明白,汉灵帝占便宜在,亲儿子成功继承皇位,国家没亡在他手里。 算啦,好歹没亡国。 朝廷公卿看在新帝脸面上,挑了这么一个“阴阳怪气”“懂的都懂”的谥号。 比起后世还是有底线的多,没搞出嘉靖“英毅神圣宣文广武”这种恶心东西。 所以,别说新任天子,就是何太后,以及太皇太后,对此也是一语不发,大概心里未尝不清楚,先帝刘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之后便是宣布新君继位,该年号光熹,大赦天下,在这个时候,天子称要免天下一年之税。 此话一出,当然满殿颂圣。 少府和大司农也没多话,太傅已代表天子向他们承诺过了,要输西园之财入国库填补亏空,虽然现在还没拿到,但以如今大将军逼迫形势来看,也未为久也。 既然以天子之名誉保证,新任这位,诚信还没破灭,也就只能姑且信之。 接着天子又宣布第二件事,要重整太学。 ““太学者,有教于国者也,自秦乱后,经典废绝,自高祖收天下之书籍,集天下之贤士……”” 雒阳太学,过去乃是东汉第一学府,是学术经典之所在,拥有对学术的最高解释权。但自从桓帝党锢开始,数次打压,数次消磨,如今的确远不如当初之盛,要重整自然是好事。 刘辩一条条无错的背出五十条新校规,下诏个州县选聪慧青年才俊入学,然后,“……自桓帝以来,久不整理,则典籍杂乱,有轶散、颠倒、虫蛀、模糊之处,又有竹简笨重且载字少,不宜翻阅,令众博士各携学生,整理学中典策文章,补漏勘定,重新誊抄,以兴文德……” 这就是荀柔的办法。 干活。 勘定整理典籍,也是正事,也十分适合太学,工作起来懒散颓废之风,就没有了,爱好学习的士子,会踊跃加入,滥竽充数者,按照规矩,就会被淘汰出局。 至于诸位在朝的博士,爱好研究学问的,就去做学问,若是想在朝廷有作为,补辍经典耗时耗力,自己就会想办法免除。 否则定时会报工作进度,羞也要把这些好面子的士大夫羞死。 同时,国家养着这么多干吃饭的“参谋”,也该让这些人活动活动了。 当然,他还有私心。 对能否克住董卓,改变历史,他并没有太多底气,那至少要想办法要保住典籍传承。 汉代虽非百家争鸣,但库存典籍之中,却有许多后世遗失的经典。 董卓造逆断绝的,是天下学问。 汉末这一场浩劫,比秦末战乱对学术传承的打击更大。 荀柔不知,后世之人,越发文弱,越发学术单一,独尊儒术是否与此有关。 毕竟,其他学派许多经典在汉末消失,唯有士人精研的儒学经典多得保全,民间缺乏争论,思想越发禁锢,又越发被统治者固化。 “拜大儒郑玄郑成康公为太学祭酒,总领此事,”刘辩语速刻板道,“望郑公勿负朕心。” “臣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虽然早已得到消息,但白发苍苍的郑玄,还是激动得眼泪花花,在殿中拜下。
第118章 朝上争议 雒阳南宫崇德殿内,郑玄中气十足、激昂慷慨的颂圣之声,在深阔高邃的殿宇上方,雕梁画栋之间盘旋回响。 效果有如立体音响。 坐在重阶御座之上的新帝,透过十二冕旒的珠帘,低头望着那颤颤巍巍的身影,不自在的动了动。 珠帘一摇,将视野晃得凌乱,刘辩正想要上手摆弄,但这动静,让垂眸跪坐在群臣右首的年轻太傅,轻轻抬眸望来。 少帝刚抬起的手,又悄悄放下去,“郑公请起,太学与重整典籍之事,托付与君,但有疑虑,郑公可与太傅商议行事众卿可还有事要议?” “陛下。”年轻的太傅举起手中玉笏,手指与洁白玉笏几难分明。 在一众白发斑驳,形容老朽的公卿中,容颜瑰丽著世的太傅,濯濯生光,令人侧目。 “先生请讲。”刘辩连忙抬手。 “青州高唐尉刘备,宗室之后,上任以来,清缴黄巾,抚民有功,请迁为平原国都尉。” “准奏。” 同席袁隗转头望来一眼,未开口又转过去。 刘备乃是荀含光本人所举,青州又是战地,一个都尉而已,就是再加上先前荀家两个太守,何大将军也都答应了。 就算为先帝驾崩之时,荀含光的倒戈。 “辽东长史公孙瓒,坚毅勇武,尝追讨二张,大破乌桓,请以为乌桓校尉,安定北疆。” “准” “慢!” 刘辩话未说完,在灵帝没后,太尉被袁隗所占,迁为司徒的刘虞扬袖,高声反驳,“臣以为不可!” 刘辩看看刘虞,又看看先生,珠帘晃动,遮住他不知所措的表情,“……这是为何?” “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刘虞向年轻的天子举笏行礼,“臣久居幽州,知此地百姓与杂胡并居,适以安抚为主,公孙长史性烈直,若为乌桓校尉,恐北疆无宁日矣,陛下新继位,当以仁德宽怀示民,岂可大动干戈。” 在一片寂静之中,刘虞俯身叩拜,“兵者,凶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还请陛下三思啊。” “司徒请起,”刘辩连忙道,“不必行此大礼。” “司徒,在下听闻乌桓之族,以放牧为食,逐水草而居,居无定处,人无信义,父子相残,残暴无情,若自食不足,便侵扰青州、幽州。”荀柔平声静气,以商议的口气道,“如此之族类,仅以仁德化之,恐怕不足。” “当舜之时,三苗依凭地利不服,禹欲伐之,舜不许,曰:谕教未足。后,有苗氏果然请服。天下以为舜德。”刘虞驳道,“乌桓无文字,以其为化也,只要宣扬圣教,告以朝廷宽恩,则可安之。” 说完,他转向陛阶,“当初先帝命臣入京,为度己没后,继位之事,相争不定,如京陛下位定,臣自请北上幽州。”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刘辩更惊得直接从座中站起。 “日后,还请陛下少兴兵事,温恤下情,劝督农桑,平准狱令。” “四境不宁,天灾常作,陛下要躬修己身,敬天爱民。” “又陛下年少,当广开言路,亲贤远佞,以为圣明。” 刘虞再拜,真诚恳切,满怀热切的望向少年天子,“如此,则我汉室社稷安定,天下归心,望陛下深查。” 年老的宗室长者,发鬓被冠盖遮得严实,看不出冠下是否已满头白发,但那皱纹苍老、黧黑朴实面容,饱含热泪与期翼的真挚表情,却也感动了少年的天子。 “司徒快快请起,”天子绕过御案,从阶上下来,将之扶起,“司徒之心,朕已深知。幽州之事,便依司徒所言,君北上之后,可自裁夺。” 荀柔垂眸,闭了闭眼。 纵使政见不同,刘虞之心让他佩服。 只是……其人与公孙瓒之争,终是无可避免吗? 内耗啊。 这是自古以来,先进的中原,却每每为北方侵袭的根由。 被天子亲手扶起的司徒刘虞,望向沉静垂眸,袍袖垂地的年轻太傅,“太傅年轻,未知边事,却出生名族,才名早著,忠纯为国,固非寻常,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
304 首页 上一页 98 99 100 101 102 10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