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辩一篇禹贡背完,荀柔心底长长松了口气,他望了一眼周围挂得密密的帷帐,大白天烟熏火燎的灯烛,终于明白,刘宏为什么老是喜欢在院里待着。 荀柔掩唇咳嗽一声,仍然觉得心胸不畅,“皇子可知此文章中意?” 刘辩点头,“卢公说,这是大禹所制九州贡法。” 荀柔皱眉,“那你讲一讲’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是什么贡法。” “……这……”刘辩嗫嚅一会儿,低下头,“我所学未精,愧对先生。” 不至于啊,卢植可是走过半个中国的人,怎么会连这一篇讲浚川治水,九州地理之文都解不清楚? 但一看刘辩垂头丧气,显然是真不明白,荀柔顿时有些茫然。 “我们去后院中讲吧,”再待下去,他要被闷晕过去了。 “好。”刘辩连忙点头,再没有不答应的。 名曰玉堂殿,实则前殿后宫,前有前庭,中有中庭,是很大一片区域。 绕过前殿,眼前场景竟让荀柔一愣。 此处中庭,并不像别处,或有流水、或有花木的景致,而是开出一片稻田,旁立水车,从一条曲水中引灌田地,此时水稻秧苗不过尺许,正是清翠。 虽然吧,明明有水灌田,还非要用水车,但…… “先生觉得今年我栽种的如何?”刘辩道,“去年地里生了许多虫子,稻谷还未结成被吃了一半,收得稻米也不好,不敢送给先生。” “都是你亲自打理的?” “阿弟也有帮忙。”刘辩忍不住脸红,先生还从未如此眼神看过他呢。 “……不错,不错。”荀柔心情有些复杂。 他所有学生中,刘辩算是教得最少,资质最差的一等,若说教导,其实既敷衍又谨慎,但不得不说,刘辩给了他一个“惊喜”。 他垂下眼眸,心中激荡,就在这时,刘辩“啊”了一声,接着“铃铃”声,一个重重的东西撞到小腿,打断他的思绪。 幸而荀柔扶住身旁梁柱,这才没有倒地。 柔亮的黄白毛色,茸茸的可爱立耳,向天翘起的秀丽长尾,流水般完美线条的身躯…… “花奴。”刘辩唤道。 “喵~”花猫张嘴冲他吼了一声,在荀柔脚边盘旋一圈,找了个喜欢的位置,卧下来仰头叫唤。 荀柔轻笑,蹲下来伸手撸毛。 这猫三年来被伺候得好,毛光水滑,干干净净,肚子却软绵绵的一堆肥肉,摸着手感真是不错。 “阿兄。”快步跑来的总角小童,一仰头,一双猫儿一样的眼睛。 身后跟着七八个躬腰跑得气喘的宦官。 小童大概也没想到此时有外人,脚步一顿,愣住,“……你是谁?” “下官荀柔,见过皇子。”只一照面,两位皇子“资质”高下立辨。 “这是我的先生,荀侍中。”刘辩连忙道。 “荀侍中。”刘协恍然,“可是我打扰了兄长上课?” “还未开始,”刘辩道,“阿弟不算打扰。” 荀柔摸摸猫,看着这皇家兄弟二人和谐对话。 待刘辩说到先生正要讲《禹贡》,刘协立即表示,自己也正学尚书,不知可否留下来一同听讲。 自然没什么不可。 所谓大禹治水,这篇禹贡所讲,正是讲大禹改道联通的河流,除此之外,就是那时的九州之地。 荀柔摘了根树枝,就在土地上画出文中的地形图,和水流变化。 不详细展开,只讲文中内容,都足足讲了一个时辰。 “荀先生讲授详细,协深得教诲,如拨云雾而见青天,日后不知可否再向先生请教?” “不敢。”刘协的确足够聪慧知礼,是很容易讨人喜欢的童子,然…… 待荀柔出宫,天边已染出一片红。 宫门之外,有一人伫立,闭目等候。 “公达。”荀柔一惊。 荀攸一霎睁开眼睛,眸中幽明,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叔父,无恙否?” 荀柔嘴唇动了动,轻轻摇头,心中又酸又软,“无事,公达辛苦。” 许多因为今日之际遇,浮跃起来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 “归家否?”荀攸依然一脸沉静,神色不动。 “好。”荀柔重重点头。
第102章 溺水之人 火把摇曳,幽暗的廷尉大狱照出鬼魅一样的影子,莫名分不出的腥臭混作一团,比荀柔昨日在宫中所闻到的味道,十倍百倍令人窒息。 在这里,声音是很微弱的。 一间间牢室之中,锁着一个个幽魂,在晦暗的火光之中,看不清楚。 抬脚时粘滞之感,就像每一步都带起即将干涸的血肉。 “荀侍中请。”肤色黧黑,容貌方正的郭廷尉,亲自领路,解开尽头一间囚牢门锁。 “好,”荀柔垂眸颔首,跨过木栅,瞬间带起清脆的玉佩叮咚,出现在这里犹显得诡异。 身后蹇硕替他提着食盒,盒中御赐鸩酒,将送给这狱中之人。 天子一道诏令,请荀侍中监刑。 荀柔便只能一大清早,方用朝食,便赴廷尉府来。 一个老者,蓬乱白发和胡须纠结在一起,看不清相貌,斜靠在囚室一角,一动不动,瘦得几乎与旁边的木栅相差无几。 蹇硕无声上前将食盒打开,取出耳杯和酒壶,将壶中浑浊酒浆倒入盏中,退到荀柔身边,“侍中请吧。” 荀柔忍不住皱眉。 整个过程,角落里的老者都毫无声息。 他不知对方何人,也不知为何事要被天子赐死,实际上以刘宏之昏庸傲慢,这个人,说不定,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士大夫而已。 郭鸿回头看了荀柔一眼,还当他年少心软,做不来这样的事,便自己上前一步,他正要开口,旁边蹇硕却先道,“天子有令,请荀侍中监刑。” 蹇硕看了荀柔一眼,目中透出轻蔑。 原以为如何,不过是一无胆书生。 “咳,”荀柔捂住唇,轻咳一声,“天子赐御酒一盏,请君拜饮。” 老者从角落之中移出来,从残破的袖中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颤抖的捧起酒。 “……长者可还有遗愿未了?”荀柔忍不住道。 颤抖的手定住,老者良久缓缓抬起头来。 噗通、、 心脏漏跳一拍。 “吾将溺矣,”那人缓缓道,神色清明而悲悯,“请君天下为念。” 【小公子,愿不惜性命,救溺水之人否?】 “你” 襄楷捧酒拜倒,“多谢天子。” 一饮而尽。 鸩酒之毒,发作得极快。 老年方士很快颤抖着斜倒,口吐白沫眼睑流血,手脚在痉挛之中收紧。 一室俱静,唯闻其痛苦挣扎气喘之声,整整一刻钟,这种挣扎才终于完全解脱。 “罪人襄楷已死。”狱吏上前查验回报。 蹇硕由且不信,对着尸体踢了一脚,确认毫无反应,这才点头,“却是死透了。”他回过头来,“当初陛下见此人于先帝时上书,感念其才,数欲征之入朝,此人不就。 “却与冀州刺史王芬合谋,欲图造反,王芬事败后,其人心中惧怕,入京自首,天子仁慈,赐其全尸,又特命荀侍中为其监刑,可谓圣恩浩荡。” “久不见含光,请随我去静室稍叙?”郭鸿板着一张硬脸,说话不像是小叙,倒像要杀人。 “我现在得归家沐浴更衣,午时要进宫为皇子授课,两天后休沐,我再登门拜访鸿兄。” 荀柔自幼认识,当然不怕他,还深知其人得其祖父太尉郭僖公精髓,用最正经语气,说最气人的话。 被讨厌的蹇硕,深深运气,催眠自己早晚要将这些士人踩在脚下。 “荀侍中,天子还有口谕与你。” “请讲。”荀柔站直。 “望荀侍中勤心王事,勿负朕心。” “……是。” …… “你真是被吓病了?”郭嘉凑近榻边,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全是好奇、有趣、八卦。 “咳咳咳”荀柔张口就是一串咳嗽,直咳得埋下头去。 郭嘉见他果然病得厉害,吓了一跳,不由对自己八卦之心产生惭愧之意,一边伸手笨拙的在他背上拍拍,一边从袖子里掏出手帕递过去。 “谢、咳、谢谢咳。”荀柔拿手帕擦了嘴,这才略觉不对。 低头一看,不由嘴角抽搐白绢帕上竟绣了几朵小花,怎么看怎么不像郭嘉本人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拿着帕子的手,忍不住抖了抖。 “啊,拿错了,”郭嘉表情微惊,“这是眉儿送我的放心,洗过的。”他对露出难看脸色的荀柔,十分潇洒一笑,将帕子一卷塞回袖子里,“你什么时候学得文若的洁癖?” 如此,只有送郭嘉一对白眼,请他自己体会。 郭嘉见他缓过劲了,啧啧两声,伸手挑起他下颌,“这白眼,翻得实在楚楚韵质,以我之见,南市楚姬之秋波媚眼,一个都不能及。” “你在雒阳游学,就认得几个舞姬?”荀柔一手拍开,伸手端过旁边案上摆放的盏。 郭嘉执壶替他斟满,露出得色,“可不是,如今雒阳城中何处舞姬最美,舞姿最妙,我是一清二楚。可惜含光你才来雒阳便生病,得等一阵子了。” “酒色伤身。” “要说袁绍眼光还是不错,”郭嘉假装没有听见,自己倒了一盏,“知道含光你是将来劲敌,故借势败你名声,噗”他一口喷出,满脸难忍,望着琥珀色清澈水盏,瞪大眼睛,“这不是酒?” “多新鲜,”荀柔早等着他这一下了,顿时乐不可支,“我在病中,岂能饮酒?这当然是药啊水在屋东角,你要漱口,自己去取,哈哈,咳咳咳” 所谓乐极生悲正是这般。 待他咳嗽止住,郭嘉也漱口回来,依旧坐在榻边,“哎,袁绍如此,你要如何应对?” “你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啊?”荀柔斜他一眼,“不对。” “水欲静,风不止。”郭嘉眼底掠过一丝失望,却还是提醒他。 “风过后,水无痕。”荀柔掩唇低咳一声道。 郭嘉皱眉正要开口,荀柔却突然一笑,“二千石岁可举孝廉一名,奉孝好像还没有功名?” “你这是想当我恩主?”郭嘉挑眉。 “想到日后每次相见,奉孝得折腰先拜,如此场景,当真令人心向往之。”荀柔一根手指抵着下颌,含笑道。 “我如今就能折腰拜见,还请侍中放过在下,在下不胜感激涕零。”郭嘉拱手长揖。 “也罢,既然如此,先放你一马,”荀柔忍俊不禁。 “对了,”郭嘉眼睛一转,“你去廷尉府那日,说过要拜访鸿兄,可是?” “失言之过,还请奉孝代传。”荀柔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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