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柔那天带刘辩去看的,就是宦官如何盘剥,如何颐指气使的强买折价,如何将前来的官员逼迫得欲哭无泪,如何将运送的百姓驱使如牛马。 那些千里迢迢,自费车马运送的官吏,那些被州府抽调劳役的百姓,就是当日烂泥里的人。 而现在,刘宏因此惩治他,用的宦官给他出的主意。 甚至,荀柔怀疑,对方说不定还觉得,自己没有直接下旨申斥,是对他宠幸有加,网开一面,甚至等着他能如以往默契,认错俯首道歉。 但他不想。 克制、克制、克制。 死在这里,因为这样的原因,太不值得。 他告诫自己。 后来刘宏说了什么,张让又说了什么,荀柔再没有注意。 他端坐在那里,垂眸安静,一动不动,就像一副静美画像,周围一切纷扰都隔着云雾,离他远去。 刘宏无趣的让他离开,张让阴阳怪气一路嘲讽他失宠,都没有激起他任何情绪。 当他走出宫门,一眼就望见焦急上前迎接他的荀攸。 然而,这时候,荀柔却忍不住回过头,又看了那高耸的宫墙一眼。
第79章 天下人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老头你这要公然抗税,是和朝廷作对!待我回去向县令报告,定要诛灭你等啊!” 小吏猛然惊恐地睁大眼睛,望着胸前穿过的利器,“你、你们” 矛尖一下抽出,鲜血喷溅,小吏倒下,鲜血从身下流出。 他身后几个小吏,吓得直哆嗦,有人机灵正要跑,被人一棍子敲破了头。 发斑白,身材瘦小精干的老猎人,握着沾血的长矛,望着倒下血泊中的县衙小吏,眼睛都直了。 但很快,他神情镇定下来,转过身对身后衣衫褴褛的人群道,“我等在这山岭之间,好不容易种出一点粮食,若是被官吏索去,今冬就只能饿死,所以,咱们的粮食,绝不能给官府。” “没错!”顿时人群有人附和,“绝不能给他们拿去!” “对,这又不是田,凭什么交税!” 这里的人,有因为天子加赋税逃离农田的农夫,有去年战役中死里逃生的黄巾,也有逃避战场的士兵,有逃避劳役的百工,有豪强被奴役得忍受不了的佃户,他们都因为逃避奴役和死亡威胁,才偷跑到这里。 “老头你…”莫名改名叫褚燕的波连有点懵。 这个姓是老猎户张牛角他外甥家的姓,只是他女儿一家早就在战乱之中死光了,就给波连用了。 他是没想到,收留他心善的大叔,怎么突然就杀人了。 他本来开春就要北上去找兄长,由于朝廷增收赋税,许多人避难跑到太行山脚下。 收留他的张牛角,为人仗义豪爽,有一手治疗跌打伤的手段,一不小心就不少人聚集到这里。 张牛角管不来人,死活不让他走。 正好这些逃民之中,又夹杂了些去年黄巾战败后,跑出来的道众,颍川来的何仪他们,居然也还活着,大家于是推举大叔当首领,他当了副首领,负责管这一大帮人。 管这么大一帮人吃饭,波连想起当初荀柔给讲的山耕梯田,没想到真就给种出来了。 他本来想着,这山里不归朝廷管,不用交赋,种得不如家里,但这么多也够他们吃了,但没想到本地的县令,竟派人来收税,还被老头给捅死了。 “牛角大叔。”一个容貌憨厚,粗布短褐的中年人,一肘打断波连,“牛角大叔所言不错,本来皇甫冀州说不收赋税,结果不止要收,还要加收,就算我们逃到山里,都躲避不开,这是要将人往死里逼啊!” 这中年正是当初黄巾中逃脱的一员,他走向一个磕头求饶的小吏,一刀结果了其人。 接着,人群中又有几人冲出来,将剩下几个也打杀了。 “正是,就算要死,咱也要当个饱死鬼,不想当饿死鬼。” “不当饿死鬼!”“对,不当饿死鬼!” “…这话也太难听了。”波连挠挠头。 张牛角立着矛,看向他,“贤侄以为如何?” “嗯,这喊口号,得有气势吧,”波连道,“这不当饿死鬼,太难听了,我可喊不出来。” “那你觉得如何?”张牛角沉稳问道。 “就…”波连突然灵机一动,“就黄天当立,天下太平怎么样?” 这么久都没听到他哥的消息,他这会儿看来走不成,不如让他哥来找他啊?他哥可是大贤良师弟子,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来找他的。 “……黄天当立…这…” 众人彼此相望,去年黄巾被杀头,他们可都是看见的。 “好,就用太平道旧号!”最后还是张牛角下定决心,杀掉那个小吏,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纵横山野的老猎户,举起他不满伤疤的手臂,“黄天当立,天下太平!” 砍树,填平,犁地,偷得种子,挑水灌田…他们农具少,拿手刨出来这么一点地,辛苦数月种出的粮,不过刚刚够糊口,却被官府瞧上了。 他不过,就是想好好活着。 “当初,逃出的黄巾不少,如果都聚来,咱们就不怕那些官兵打来了!”波连越想越觉得主意好,他把活着的大家都找回来,就能还像广宗城时候,过那样的日子,就很好了。 要再把荀小子也找来就好了,他最有主意,又懂得特别多。 “好!”人群中,过去黄巾众最先相应,举起手臂或者手中武器。 “黄天当立,天下太平!” 剩余人等,彼此相望,越来越多的人相应 “黄天当立” “黄天当立!” “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 … 啪嗒、啪嗒…黑子、白子,交替落在棋盘。 又一枚黑子清脆落下。 荀柔玉白的指尖捏着白棋,翻转犹豫。 他抬眼看向对面,郭嘉捏着扇柄,冲他嘿嘿一笑。 就很欠。 白子缓缓移到棋盘上,正要落下,就在要碰到棋盘前一瞬间,忽然往旁边横移两格。 “哎…”眼看对方要落陷阱,却没落,郭嘉顿时失望。 对此,荀柔也仰头对他笑一笑,以作回应,“承让。” 俯趴竹榻,未着上衣,仅仅一单青色薄衾轻覆。 他现在的造型,按照礼仪来说,不太雅观。 不过,郭嘉嘛,大家都这么熟了,就没必要客气。 “谁说我就输了。”对面皮肤微黑的十四岁少年,颇不服气,“还没下完呢。” “你兵行险着,在此做套,要诱我上钩,斩我大龙,被我识破,”荀柔哼哼,“如今,除了这一角之地,你其余棋势都薄,中盘全都让给我,就算关子之时,我送你十子,你也赢不得,还不认输吗?” 郭嘉轻哼一声,一把抓了棋子,“再来。” “好。”荀柔转向旁边,“公达,你帮他记得,今天郭嘉三比一,已经输给我第三盘了,一盘一万钱,他家有的是钱,看我给你赢个太守回来。” 荀攸沉静点头,“好。” “你这是羡慕鸿兄得了廷尉,你自己只是个侍中,还失宠没用了吧。”郭嘉一边与他斗嘴,一边分棋,又一把把放回棋笥。 “我何必羡慕,若非名士崔威考不愿再做廷尉,想当司徒,出了一千万钱,鸿兄还要等上许久呢。不过,这朝廷主官,其实也没意思。”就是花钱。 荀柔琢磨着,既然郭鸿当上廷尉,不知能不能把小侄子给塞去当个掾吏?这个便宜,就是…岁数确实小了点。 “对了,”郭嘉凑近好奇道,“当初崔烈果真在朝议上说,要放弃凉州,不当派兵平叛?” “不错,”荀柔点头。 郭嘉满脸嫌弃地摇头,“朝中公卿,竟愚蠢至此,实在让人不敢置信。” “你若在这雒阳多待些时日,什么事都不会奇怪。”荀柔在棋笥中随手一抓,闭在掌下。 郭嘉盯着他的手,思索片刻,“双。” 手掌展开,露出一枚白子。 两人各在对角星位布下棋子,荀柔捻起白子,在右上自己白子旁“立”。 郭嘉眉稍一挑,下了一步小飞,“你棋风变得如此小心?受教训了?” “我这是不急不躁。”荀柔悠悠一笑,又落下一枚子,“否则,方才如何发现你的陷阱?” 他的确曾经疑惑于京中人士的逢迎,但至少一直能意识到,对方并非因为他的才华都没有共同语言,哪能相互欣赏。 郭嘉也对他一笑,“先前你在京中名声大噪,都传回颍川,可至我来,你这门可罗雀,连条鬼影子都没有对了,那位当庭反驳崔烈的傅议郎,在何处?这般人物,嘉倒想去见上一见。” 荀柔落下一子,神色微敛,“天子下令南容兄出任汉阳太守,他上月启程,不在京中了。” “汉阳太守?”郭嘉微惊,“这…” 荀柔无声点头。 汉阳郡属凉州,也就是说,现在傅燮的治区完全在叛军手里,他得先帮忙打回来,才能上任。 “傅南容在征讨黄巾时,曾上书诛杀宦官,以平民怨。”他忍不住摇头。 “禀告侍中,皇子辩来了。”府中侍从匆匆而来,在廊下急声道。 屋中几人相互望了一眼。 “请皇子正堂稍坐。”荀柔撑起来,薄衾滑落,露出背上一片鲜烂颜色,皮肤破得斑驳,整个背部没有一块完好,就像腐烂成片的桃花瓣。 “嘶”郭嘉虽然不是第一回见,还是忍不住替他抽一口冷气,“不是说,不让你教了吗?” 荀攸伸手拿起榻沿上单衣,为他披在身上。 荀柔将手伸进袖子里,伸开手臂站直,剩下的只好请大侄子代劳,“我如何得知你可想瞧一眼位皇子?” 不会吧,他这样都还让教课,真是打工人没人权啊? “可以?”郭嘉顿时跃跃欲试。 “有何不可,”荀柔道,“正堂都有屏风,你在屏风后躲着看就是反正,就算我不说,你也会想偷看。” “知我者,荀君也。” 正堂之内,放了冰鉴凉意幽幽。 “听闻先生有恙,学生特来拜访。”刘辩见荀柔缓步入堂,连忙起身相迎。 “我现在不是你先生了,皇子不必如此。”荀柔摇头,以看上去优雅,实则缓慢忍耐的姿势落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生不敢忘怀。”刘辩忙道。 “你那日回家过后,向天子禀告当日情形,请陛下惩治那些宦官?” “…是,”刘辩露出惶然,“是,是陛下问起,我不敢隐瞒,难道是因此,陛下才不让先生在教导我吗?” 荀柔心里叹了口气,他倒是宁愿刘辩自己正义感爆棚,仗义执言,不过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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