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加入黄巾过后,病看得少,处理伤却是熟手,交给他没问题。 “你走。” 荀柔都不知道该不该怪波连,这小子自己跑回来,看来是想带他一道走,但搞成现在这样……他是波才的亲弟弟,若是被抓住,根本没有周转机会,肯定是要砍头的。 “你、你不会死吧……”波连紧张无措得急红眼睛,在旁边杵着,却帮不上忙。 “宗继快走吧,你在这里,公子说不清的,”老头一边动手飞快,一边条理清晰地劝道,“黄天已死,你跟着兄长奔命去吧,若是将来你也活着,再回报公子。” “公子要是死了,”波连最后终于郑重道,“我一定拿这条性命相抵,我说到做到,我会回来的。” “滚。”什么反派台词。 波连终于滚了。 他能否成功逃出,荀柔心里没底,波才顾念大局,大概不会回来找他,而他自己现在也已经顾不及。 “这样吧。”老人手脚飞快的将伤口裹好,“这要绑得太整齐,要引人怀疑了,公子这伤,伤得也算巧,看着凶险,倒也还没伤着要害,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也盼着公子,此后逢凶化吉。” 老人说得其实不错,受伤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并不算坏事。 荀柔望着老者,《道德经》,这是个读书之人,通达且有智慧,却不知为何沦落到如此。 “多谢。”外面喊杀声越来越近,他撑着剑站起来的工夫,老头扯了床单裹住张角的头。 “公子,荀公子,”老头递上布裹,他脸上交叠的皱纹,如同斑驳的树皮,眼睛浑浊,“公子说过这天下要乱了,天下乱起来,这小民……还有活路吗?” 他问着这句话,站在原处,目送荀柔离开。 “路……”鲜血滴落,沿着前进的方向,“总是走出来的。” 擎着长槊的校尉,带着亲卫,突破张梁带领的黄巾,拍马冲入城池。四处都是火焰,横槊所过,溅出一片腥风血雨,胯下战马突然嘶鸣一声,身后突然一静,校尉迎头望去,顿时明白身后为何如此。 赤黄烈火之中,少年缓缓迈出广宗县衙大门。 他一手执着带血长剑,一手提着正滴着血的布包,白衣脏污得很,染了血和炭灰,然而这一切,仿佛都为了衬出那张容颜。 在火光摇曳中,少年的容颜如白雪一般艳,最净最晶莹的雪,净白到极处,生出颠倒人心魄的瑰丽妖曳。 这是真的存在的人,抑或只是虚幻。 荀柔走到不知姓名的将领马前,惹得周围亲卫一阵躁动,犹豫着用长矛护卫主将,却在他缓步上前时,后退着武器,虚张声势地喊,“止步。” “张角伏诛,首级在此。”荀柔声音低哑。 马上校尉一翻身从马上下来,只比荀柔略高一点,他亲自上前拿起那布包,掀开。脸色枯黄的头颅,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竟将个别胆小的兵士骇得退后。 “不知君是何人?”校尉心中已然有了猜测,少年的眉目与某位初识故人却有一二相似。 “颍阴荀柔。”
第65章 蹈水 “阿叔,药好了。”荀颢跪在床边,递上药盏。 荀柔侧躺床上,左手接过,撑起半身,仰首一饮而尽。 银针止血只能一时,况且他还正烧得糊涂,将张角首级交给皇甫嵩,就基本躺平了。 这年月愿意从军的医工,水准不能要求太高,好在营中条件不错,药材还是备得齐,他就让阿贤代笔写了药方,送去抓药。 风中送来阵阵哭声,凄凄哀哀,就像扯着一点心尖,让人疼又不致死,荀柔垂眸,知道这是黄巾众人听得张角已死的消息,垂眸接过清水漱口。 忽然帐外的声音变得喧嚷。 不是炸营或者战斗的声音,而像许多人吵嚷着大声说话。 荀柔望向帐外,“怎么回事?” 荀颢放下案出帐查看,片刻一脸复杂的回来,“黄巾……贼听闻张角已死的消息,俱奔西面漳河。不知道是谁说起,说漳河水入黄河,黄河沟通黄天,入黄河就可永久追随大贤良师,再不受世间劳苦。” …… 凛冽秋风浸透水汽,像一把柔韧冰冷的刮刀,切过脸边鬓角,顺着呼吸腔道,一点一点刮下直刮得肺腑寒彻。 哭声,嚎泣,嘶吼。 一声声绝望又悲愤。 天色已经透出微光,远处绵延一线的河堤上,无数人影,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身强力壮的青年、有荆钗布衣的妇女,还有孩子,懵懂幼稚的孩子。 那么多的人,一眼望不尽的人,自主走上堤岸,然后消失。 有的孩子还在懵懂年纪,却被父母裹挟着,坠入冰冷的河水中。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还有人在向天述说着不甘。 有人抱石入水,却也有人落水后拼命挣扎,吵嚷声、颂经声、孩童哭喊求救声,尖锐得刺破天空,但最后都被奔流的漳河吞没。 他们为什么不跑? 他们中许多人明明可以跑掉的。冀州民生凋敝,只要今日躲过朝廷兵马追击,躲进山野、躲进荒宅、摘掉头上的黄巾,他们就是普通百姓,就不必在战争中失去性命。 他们,为什么不跑? 荀柔掩住唇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得腰弯下去。 肺部的伤口,就像从内部裂开,鲜血从破裂血管中争先恐后上涌,堵得满口都是血腥。 荀颢担忧紧张地扶稳他,“阿叔?没事吧?” 荀柔向他摆摆手,想表示无事,却还咳得说不出话来。 一件乌黑皮氅,递到他面前,“水边风寒,荀君衣衫太单薄了,不如暂披此稍御风寒。” “多谢。”荀颢连忙单手接过大氅,腾不出手行礼,只好向这位突然出现的黑衣将官颔首致谢。 带着温热的氅衣覆在身上,荀柔果然渐止了咳嗽,慢慢直起身来,他抬起头,借着幽微的天光,注视着眼前的将领。 黑衣玄甲,长须短髭,身长七尺,英武不凡,一双浓眉下,细目炯炯有神。 正是当初他携张角首级遇见的军将汉末群雄角逐,三分天下的中原霸主,此此官拜骑都尉,从皇甫嵩东征的曹操,曹孟德。 “多谢都尉。”荀柔缓缓长揖,声音由带喑哑。 “不必,不必多礼,”曹操连忙伸手将他扶起来,“我在颍川时,与君兄长荀文若相见,甚为钦佩,今日再见君,当知荀氏名门,果然不虚传。” 荀柔几乎被他双臂力气提起来,退后半步再次行礼,晕眩让他几乎无法思考,“惭愧惭愧。” “小郎君伤重有兼抱恙,何不在帐中休息?” “听闻黄……听闻太平道众相从投河,就来看看。”荀柔扶着侄儿站稳。 曹操也回首望了望堤上人影,“妖道张角,蛊惑人心至此,实在让人深叹,” 他能说一句“蛊惑人心”已算官场中少数清明人士,比大多数以为黄巾就该万死的官僚好许多。 然而…… “此处着实寒冷,”荀柔低声道。 “的确如此,”曹操道,“君不如早归?” “广宗城破,皇甫军侯下一步就要去下曲阳了吧?”荀柔闭了闭眼。 曹操点头,“正是,清理战场不过数日,便拔寨起营。荀君杀张角有功,军侯上奏天子,君可留营中修养,稍等些时日,定有天子封赏。若要归家,颍川路途遥远,恐怕未必安全。” 荀柔垂眸一笑,“我也不好留广宗,对吧。” 不知那些逃跑的黄巾,是否会恨他入骨。 至于封赏? 曹操站得端正,向荀柔拱手下礼,“非君之力,要破广宗城,不知还要死伤多少士卒。能毕功于一役,减将士死伤,荀公子不愧仁善之名。” 荀柔低头还礼,“都尉客气,我愿留军中,再助军侯破城。” 他最后回望一眼滔滔漳水,虚渺摇晃的视野中,那白茫茫的水花,就像浮在天空,让他仰望。 他们为何不跑? 世如洪水,民徂何往? 军营之后俘虏营很快被抓捕的黄巾填满,他们像羊群一样赶进围栏,挨挤作一团,只有方寸空间。 每天只有一点食物维持生机,便溺都在那方寸之内,不断有受伤或者生病的人死去,很快那片区域就让人难以靠近。 廖化等人因为开城有功,倒没和其他黄巾放到一处,只是被暂时关押起来,荀柔让侄儿每天给他们送些食水过去,荀颢回来告诉他,后营每天只有清澈见底的豆粥,每天都要抬人出去,砍掉脑袋,把身体丢出营外。 荀柔想了许久,向皇甫嵩建议,将死去的人烧掉,以免造成疫病。 广宗城破得彻底,处理了大头,皇甫嵩留下后军,带着大部队前往下曲阳,荀柔也随行其中。 这座城与广宗虽同属巨鹿郡,但一北一南,相距三百里,与广宗不同,下曲阳附近水流更加丰富,下有渠水,上有滋水和卫水相交,期间分布着细密的水渠。 张宝也正是依靠这些河流,阻击了来自凉州的董卓。 荀柔方至,便见下曲阳城下亦挖深壕,忍不住叹了口气,向皇甫嵩建议,趁夜中将深壕与附近水流挖通。 河水倒灌沟渠,将来不及逃出的黄巾军淹没,深壕又可通城中,引上流滋水灌城可迫城中人出逃或者出战。 这一仗打得并不难。 张角的死,对于黄巾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本就是靠着一口气作战,然而大贤良师都死了,黄天之世再无希望,黄巾的气势在最初还有悲愤加成,但很快当汉军突破第一层防线后,便迅速崩溃了。 这一仗,皇甫嵩足足俘获了十万人。 荀柔没有去观战。 他本来就不喜欢厮杀,加上风寒和受伤,始终没有痊愈,更以此有了借口。 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只想归家。 荀颢前去领回“颍川被俘百姓”,荀柔在屋中慢慢收拾着东西,却突然听到巨大的喧嚣哗然之声。 那声音骤然响起,声浪如潮,入耳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荀柔疾步走出帐外,顺着声音走过去,然后被眼前光景震慑得无法动弹。 好大、好大的土坑。 四周垒着高土。 好多人男女老少,哭喊着被推搡入坑,他们此时已经明白即将到来的命运,挣扎着攀着土壁要爬出,却被守在坑边的士卒一刀砍下去。 坑杀。 竟然坑杀。 “惊扰到荀公子了?”耳边是北地的口音。 荀柔一回头,身边站了一个手臂长过膝盖的青年将领,青年仪表堂堂,身姿挺拔,一手挎在腰间剑上,既不显得过分严肃,又不至于散漫无礼,十分亲切近人。 他曾带着两个兄弟来探病,于是,荀柔认识了这位汉室宗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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