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柔又应了一声,膝行到床边,“伯父。” 荀绲在荀衍搀扶下吃力坐起来,低头细细看他片刻,低声道,“瘦了。” “儿让族中诸父挂忧,实为不孝,”荀柔俯身道。 “你一向心中清明,我就不训诫你了。”荀绲缓缓道。 荀柔眼泪瞬间忍不住,“儿,儿愚鲁糊涂,伯父但有教训,自当恭身受教,还望伯父不吝教诲。” “起来,”荀绲抬了抬手,“地上凉。” 旁边荀谌过来将他扶起,拿了垫子来给他。 “你斩张角首级,水淹下曲阳之事,我也听闻。”荀绲缓缓道,“过去郡中都传你是’神童‘,文太守、何太守都想招你入郡,家中阻拦,不想你早入官场。” “大人爱护,柔心中明白。” “如今你有这样功绩,却不能在当童子看。”荀绲缓了缓气,又道,“你去过皇甫军侯营寨,见过朝中英豪,以为诸人如何?” “军侯宽厚爱人,沉稳有度,深孚重望,”荀柔想了想,“只惜出生边郡,在朝中无援,听说如今又任冀州牧……” 谁能想到,皇甫嵩这样在外威风赫赫的将军,在朝中就像狗一样,被灵帝有事则用,无事就逐,最后还要向董卓摇尾乞怜,才能留得性命? 他数次被罢,朝中一个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和已经槛车入洛,却还是被保下来的卢植,形成鲜明对比,这并非因为皇甫嵩为人不够好,实际上,他一直努力向中原士人靠近,一直施恩分功,最后却什么都得到。 “你不看好?”荀衍眉头一皱。 荀彧讶然,“冀州如今情形已糜烂至斯?” “边将为中原地区州牧,本朝几乎未见,天子不得已用之,然皇甫军侯毕竟是凉州人。”荀柔低声道,“冀州虽受兵燹之灾,受灾最重的是百姓,许多地方豪族拒堡坞以守,并未伤及。但他们未必愿意帮忙。” 否则等袁绍、曹老板入主冀州时,那些有钱有势,族谱几百年的大族是从哪里冒出?如果这些人愿意帮忙安抚百姓,冀州绝不至于成为后来满地土匪流氓最多的地方。 恐怕这些人还想着,正好借此脱离中央控制。 荀彧轻轻叹了一声。 荀绲点点头,“不错,你可见过卢子干?其人如何?” “卢公不似传说中那样不近人情,”荀柔回忆起在军帐之中见到了卢植,“原本就是由卢公进冀州,故其帐中多乡党,然其人却事以皇甫军侯为先,并不相争,退起一步之位。柔亦不知,是否是因为先前牢狱之灾。” 在黄巾乱过后,卢植的确不再像他前半生那样刚强犯上,倒是真的。 “诸将如何?其中可有英才特出之辈?” 荀柔忍不住垂眸,实在是……先得答案再做题。 “骑都尉曹操,年不及而立,何伯求先生曾称之能安天下,其人容貌寻常,却吞吐豪气,雄武非常,可当得天下之帅。” “辽东长史公孙瓒,貌壮而声宏,有文武之才,顽悍勇猛,然自恃才高,可据地自守,有人杰之姿,却无包揽天下之胸怀,未必能久。” “其余诸将,多是听从效命之辈,”荀柔顿了一顿,“唯又一人,有非常之姿,虽不过从公孙瓒为军司马,却不甘为下,名曰刘备。” “哦?” “阿善认为此人将来可成大器?”荀谌好奇道。 “此人出身刘氏,据说是中山靖王之后,不过在武帝时,便以酎金失爵,家贫,由叔父资之学于卢公。” “卢公学生?”荀衍微惊。 比之已经血统遥远的刘姓,卢植学生这个身份,显然更有意义。时下师徒关系密切,有近与父母,如果卢植愿意推荐刘备,显然对他的仕途很有帮助。 “似乎并不亲近,黄巾乱起,其人自聚众随追随卢公。”不是卢植亲点哒。 “此人莫非有什么过人之处?”荀谌笑问,“颇费阿善口舌。” “其人善与人相交,在军中左右逢源。”刘备这点真是非常厉害,“公孙瓒性傲,却能与之交好。并结交有二人,其一急躁,其二倨傲,皆有过人勇武,而不善为下。他人不能有此二人,而刘备能用之,知其人必有非常之志,又有非常之能。” “白身招揽豪侠之士,”荀彧直接信任了荀柔的判断,“其人所图必不止于一县之地……许不止于一郡。” “嗯,数次来我帐中,倾节相交。”荀柔犹豫了一下又道。 “哈哈,”荀谌顿时笑开,“这位刘君想要招揽阿弟吗?那他眼光颇好。” 荀衍、荀彧亦莞尔。 绝不是嘲笑,但荀柔毕竟还是少年,未曾出仕嘛。 “阿善看好此人?”荀绲微笑道。 荀柔想了想,“其人无家世,便需以品行,行事更得小心谨慎。只是……此人善在御人,嗯,以我私心,愿意与之交友。” 刘备最大的长处就是适合当官,在务实上欠缺,荀柔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被外人管理。 荀绲莞尔,阿善说这个刘备“不甘人下”,却没发现,他自己也是如此。 “不屈于人,只从于道,唯心所善,九死不悔,方为君子。”荀绲缓缓道,“阿善当初这般回答何公吧?” 荀柔脸上一红,这都好多年了,“是,童年稚语,不想伯父还记得。” “如今则何?” 呼吸一滞,荀柔忍不住垂眸。 火盆中木炭烧得噼啪作响。 他缓缓望向伯父,轻声道,“我心依然。” “所从为何?” “天下既平,既安且宁。兄弟既翕,和乐且湛。”他轻声道。(1) 荀绲身体疲惫,精神却振奋,他望着眼前恭顺的少年,蔼然笑道,“好好,有子如此,我族无忧矣。你年虽少,却已立志,便算长成,旬日便加冠吧。” 荀柔愣了愣,连忙俯首应命,“唯。” 【柔既诛张角,与皇甫嵩等相见,已而归家,族中问之。对曰:太尉曹操英雄气概,天下之帅;幽州牧公孙瓒文武双全,一时人杰,不能保身;昭烈侯刘备非常之姿,善在御人,必不为人下,其余人等,不足一观。 后,其言皆效,方知其识人至此。王粲。《季汉英雄志》】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诗经。棠棣,
第69章 拒地自守? 走出温暖的内室,朔风夹着大雪铺面而来。 被寒气一激,荀柔就忍不住低声咳嗽,荀彧眉心一蹙,将氅衣披在他肩上。 “多谢阿兄。”荀柔抬头道谢。 荀彧摇头,“你既尚未痊愈,回家后便好生休息,早日病愈,以免再让尊长担忧。” “是。”荀柔两门点头。 荀彧见他随行的只是个青衣童子,便唤了家中健仆撑伞送他归家,又细心叮嘱他天寒路滑,脚下小心。 此时的伞,以布或动物皮制成,为了撑起重量,支撑的竹木也粗,质量沉重,力气小一些就扛不起……嗯……倒可以做油纸伞试试,记下,记下来。 他正回忆着不知哪里能找到桐树,远处前来送伞的队伍稍显庞大。 前面是三个妇人,容貌清秀,衣着亦时荀氏族中妇人打扮,布衣木钗,淡妆朴素,行止具中礼仪,几乎看不出太多分别,其中为首者荀柔倒是见过,乃是堂兄荀衍妻子郭氏。 他常出入二伯父家,与这位嫂嫂也经常相见,并不陌生。 荀柔和荀彧一道低头行礼,心中却猜测出另外两人的身份。 对面三人亦相向回礼。 郭氏上前一步,再次行礼道,“二十二叔归家至今,还未与我两位妯娌见面,今日既然来了,正好入堂上,彼此正式见个礼相认一遭,如何?” 荀柔愣了愣,倒没想到荀谌荀彧这段时日就成亲了。 此时也不是多问的时候,他连忙点头,“嫂嫂说的是。” 正堂之中,荀柔先后与两位新嫂嫂,依次见过礼。 荀谌夫人是父城宣氏,荀彧夫人堰县唐氏,都是黄巾乱前就已定下的亲,并无什么意外。 唐夫人按说比堂兄大十岁,却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荀柔并未细看她的脸,但也并不觉得她年岁很大,且举止并不与其他仕族女子有何不同。 她与堂兄之间,看上去也是堂兄更成熟些,彼此态度相敬如宾,客气有礼。 荀柔心底叹了一声,知道这就够了。 这时候,夫妻成亲,就是如此。 哪怕真的换个人也不会有太大差别。 夫妻情谊,多是在一起后工作、生活、抚育等事宜上,慢慢培养起来的。 然而,想到这些,他就忍不住惆怅。 他以后也要沿着兄长们的道路吗? 寒雪簌簌,地上已经积了许多,一步一步踩上去发出吱嘎声响。 荀柔为了不再想这件事,便思考起伯父给他的考题。 “若果真天下将乱,你以为,我族当如何应对?” 囤积粮草,聚众自保,军功为上,这是一贯做法,但似乎都不适合他家。 首先,囤积粮草、聚众收敛人心,第一需要是钱,而问题是颍川固然位处中原,土地丰饶,适合种粮食,但却无盐铁渔运之利,海运之利和外国通商,也就是说,如果他家不准备学其他豪族,压榨百姓贱买百姓土地,将平民变成佃户,那就基本上告别了暴富的第一阶段靠倒卖资源迅速敛聚。 粮草的问题是,如果真的囤太多,他家没有充足的武力,就可能引来恶贼,而招揽武士,又要回到钱的问题上。 聚众……灵帝才被黄巾敲打一通,再加上宦官,大家都不是傻瓜,没有恰当时机,很容易被发现,毕竟颍川离京师太近啦。 至于军功,现在自然可以让族中子弟向这放心努力,但短时间崛起是不太可能的,他们家在军中无人啊,靠将来到凉州、幽州等边隘用命去赚取,也不太容易。 他此次见识了皇甫嵩的大军,已经确切体会到,那种自幼习弓马军户或者边关子弟,和他家水平的巨大差距。 打个比方,他自幼习射,受伤前,立射、不骑马,能张二石弓,这是荀家年轻人普遍水准,力量强一些,如他亲哥和堂兄荀衍能开三石,这都是很厉害了,比一般步卒强很多。但人家五十多岁的皇甫嵩老爷子,现在还能开五石弓。 他家出儒将可能,但真的到刀戟见红,在军阵之中将领对阵搏杀,勇武肯定是不如,就基本上是给人家送菜。 但,这三点又不可以不有。 钱可以赚,但可能不够暴富,民心也可以揽,但要做得恰当事宜,最后,如果族中子弟,有人愿意从军,自然可以往何颙处去,再图军功,但风险也大。 依照灵帝过往行事,他本人对士族掌握兵权,很忌惮,后期组建的西园八校尉,没有一个根正苗红的士族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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