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宗城不算大,军营设在城东、北两面,都依墙而建,大概为了省一道围墙。 军帐错落,不算整备,但也粗有模样。 这些是黄巾中最精锐、最忠诚的队伍,甚至能与卢植相持。 这位作为刘备老师出名的中郎将,是典型的汉朝式文人,上阵能杀敌,下马能写书,曾有丰富了平叛经验,就这样,一照面居然没有将初次上战场的黄巾打败,由此可见冀州黄巾的凶悍。 不过,卢植走前,一直修筑工事器械,在广宗城南,推土为山,已垒起一座山丘,如今的朝廷军队便靠着山丘建营。 荀柔一边在院中燃柴烧水,一边拿木炭在地上笔画。 “你在干啥呢?”派来看守他们的少年,操着一口北地口音,好奇凑过来。 少年与他年岁相仿,容貌相比一般常年劳作的太平道徒,显得白净些,两道浓眉很是精神。 荀柔一笑,顺手在地上勾了一枝兰草。 长枝横斜,花叶扶疏。 就成一体。 近年,随着竹纸推广,书画顺时得到发展,家中便有兄弟颇好此技,说不定将来就先曹不兴成为国画鼻祖了。他上辈少年班学书画底子还有点,还被这位族兄引以为知己,邀请去欣赏大作。 少年皱紧眉,仔细端详,突然一拍手掌,看着他兴奋道,“你这是葱苗?我没说错吧?” 葱苗 葱 正被雷得三花聚顶、神情恍惚,就听见少年又道,“你这葱花画得不对啊。” 可不是嘛。 荀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解释自己画得不是葱苗,还是该直接道歉,表示自己五谷不分画错了。 “你是不是没见过葱苗啊?”少年看看他白嫩的脸,又看看他捉着炭条,白得简直透明发光的手指,蹲着步子又靠近些。 “我要下麦了。”荀柔转身拿起旁边的麻袋,抓了几把下进水里,在少年连声呼多的背景音中,又故意放了两把,这才用勺子搅拌防止黏底。 院子没有厨房,他自己也不放心离阿贤太远,早饭将就吃麦粥。 “你这放得太多了。”少年心痛的望着水面,“一会儿定会黏在锅上的。” “阿叔,”一觉醒来便听见院中动静,又见隔床荀柔不见,荀颢匆匆绑上衣服出来,红着脸羞愧道,“我起晚了。” 啊啊啊,他太不应该了。 “不晚,还未到卯时呢。”荀柔往火里添一把柴。 “我来,我来吧。”荀颢仍然坚持接过烧火任务,一心弥补自己睡过头的错误。 荀柔拗不过,只好退开让他。 “哎,你想不想看看葱花什么样?”荀柔退后站起,少年又凑过来,故作神秘的挑起两道浓眉,眼中透着殷切。 “我能出去?”荀柔轻轻一挑眉,唇角微微翘起。 真好看呐。 少年直直看着他,都不愿意摇头,错了眼,“上师说不行。” “既然如此,那还怎么看?” “我可以让我弟阿生带进来。”少年方才就想得这个主意,“院子里经常有小童来玩耍,让他们叫我弟来就是了。” 荀柔眼睫轻轻一颤,“那多谢你。” 的确要谢的,他真是竟忘记了,此处可是有能随意出入的人群的。 “不谢,不谢,”少年不好意思的摆摆手,“我叫廖化,你,嗯,公子叫什么名字?” 荀柔眼睫陡然一掀,差点翻出白眼,破坏自己优雅形象。 “公子?” 好家伙,这是什么运气? 咳,不对,说不定重名呢。 “对了,我还有个字,是前几天一个念过书的大叔教的,叫元俭,大叔说,取字就是大人,可以娶老婆了,嘿嘿。” “我叫荀柔,”克制着唇角抽搐,望着和自己身高仿佛,笑得一脸傻样的廖化,他彻底木然了,“……尚未取字。” 对着经历曲折送到面前的葱苗,荀柔只好认真的画了一支,没想到小童们好奇,都呼啦啦围拢过来。 他年纪还不算成人,在家又常带小辈玩耍,再加上记性好,几天就和整个广宗城的孩童混熟,知道了不少城中情况。 广宗城中,果然没有表面上祥和安宁,死了丈夫的妇人带着孩子过得还好,因为会受到一点特别照顾。 反而家中男子若是在战场上,受重伤在家,一家辛劳却全妇女身上。 而女性一向比男子们更现实,不易蒙骗,他们有的本人并非深信太平道,只是不得已跟着家中丈夫。 在荀柔还未想好,到底要如何利用这些。 张角派了人来请他前去。 “黄天果然庇佑我们,”张角望着他道,带着一点藏不住的兴奋,“方才舍弟来信,说他在下曲阳,击败了西凉铁骑。”
第55章 论迹论心 荀柔很能理解张角此时的兴奋。 光武以来,裁撤军队,中央撤掉南军,北军八尉减至五尉,地方兵力也改州兵为郡兵,分散兵力,唯有边军,为抵抗外族入侵,还在不断扩张。 按照道理来讲,中央北军五尉,拱卫京师,是国家最精锐的部队,但实际上,大家基本默认还是边军更能打。 毕竟前者,这些年不是抓动嘴皮子多过动手的太学生,就是沉默认命,胡子一大把的老大人,后者却需要和外族拼死拼活。 其中,凉州地区日常和各个羌族部落相爱相杀,和匈奴,不相爱只相杀,和鲜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关系弯成蚊香,生存环境复杂到,一度让出生中原地区的朝廷大佬们怀疑人生,想将凉州划分出去不管。 所以,在这样环境下存活的的凉州军,在中原,那真是自带传奇光环。 比如,此次平叛的主力皇甫嵩。就是一位来自凉州的大佬,他本来是到京城叙职,结果被抓壮丁派来平叛。 朱儁说起来也是烈烈威名的武将,但和这位大佬比起来,战功就差了一大截。 所以差点赢朱儁的波才,在遇到皇甫嵩过后,简直被打到怀疑人生。 而皇甫嵩之后在对黄巾作战期间,也是连战连捷,攻无不克,俨然一代偶像,黄巾克星。 不过,颍川毕竟地理位置重要。 卢植因故被免,皇甫嵩还在扫荡颍川抽不身,同样来自西凉、战斗经验丰富的董卓,于是被朝廷寄予厚望,被派到冀州成为前线第一指挥。 在他来之时,黄巾军恐怕是胆寒心惊了好长一段时间。 董卓耍了个滑头,弃广宗城不打,转向张角之弟“地公将军”张宝囤守的下曲阳,当时大概是想捡软柿子,避免卢植覆辙,准备先立功站稳脚跟,但没想到,他居然输了,虽然只是小负,但毕竟输了。 而对于心惊胆战备战的黄巾来说,这场胜利足够鼓舞人心。 城外练兵的张梁和波才,都被张角叫回来,一同高兴庆祝。 荀柔挺能理解他们此时的激动心情。 这就好比一个学渣,嘴上再不承认,但多少还是知道自己渣,突然居然考赢班里学霸! 就难以置信吧。 但……有什么好高兴的? 你们是不是忘了自己本来是进攻方?守着巨鹿郡北面几个县,难道能帮他们实现理想,统一天下吗? “公子一点不觉得高兴吗?”数日不见,张角的病显然又重了一分,只是现在喜色冲淡病色,竟是红光满面,“公子前些日子所说,的确是金玉良言,让某受益匪浅,深思后,近日亦在军中教授兵法,旗鼓之号,训练众人,颇见成效。” “……嗯,你高兴就好?” 不是荀柔看他们不起,他亲眼见过训练壮丁,还亲身尝试过学习兵法。 感想就是,这玩意真不是随便就能学成,否则你以为曹老板是怎么成为三国霸主的? “我今日欲在城中施治,公子愿与我一道吗?” 张角含笑邀请。 “兄长,你要保重身体啊。”张梁想要阻止。 “不碍事,”张角摇摇头,“也好几日未出去,众人久不见我,恐心中不安荀公子这些日子,对广宗城布局街巷颇有好奇,不想亲眼一见吗?” 荀柔抬眼看他,“张君不惧自己病情暴露,我又有什么可担心。” 作为上天所派,精通术法,能御风雨雷电的大贤良师,张角自然是不能生病,不止不能生病,还必须身体强健,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才行。 别看一天到晚有小童在院中出入,张角的病情,其实只有很少人知道,他日常以修炼悟道作为借口,关闭房门,就连日常看守荀柔他们的廖化都不清楚。 荀柔没必要拿这种事威胁,自然就闭口不谈,只是此时说来刺刺对方。 至于他打探广宗城布局,也从没遮掩,就光明正大的好奇,猜张角也不可能知道他的打算。 波才被赶回营地,将下曲阳得胜的消息告诉徒众,以此安心。 张角邀荀柔相陪,在其弟张梁的护卫下,走出府门。 城中的道路,他已然熟悉,城中各家,他也识得大半,一路与徒众亲切交谈。广宗城中,太平道狂热信徒占多数,见到他,无不毕恭毕敬。 而作为大贤良师的张角,始终维持着亲切温和的态度,尽量与更多的人交谈,他很耐心,很温和,很宽容,很理解,自然认真的关心着日常琐事,是否缺少什么,有没有吃饱、家中老人身体如何、家中小孩有没有淘气…… 被关心的人,无不感动流涕,热泪盈眶,甚至有人激动得五体投地。 他们真心崇拜他、仰望他,将他当做心灵导师,精神安慰、引路明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脸色如何蜡黄,身形如何消瘦,头发已然斑白,他们将他当做天神,不敢起丝毫亵渎之心。 这是一场足够成功的安抚,是一场盛大的仪式,身处狂热人群中的荀柔,第一次感到这种场景的力量。 人们在一个群体之中,很容易被周围人的情绪和心情感染,变得激动、热血、盲目、迷失自己,而即使他并没有失去理智,但还是被热烈嘈杂的人群,影响到心跳加速,感觉自己肾上腺素正疯狂上升,就像是在战场之中。 他们缓缓走过街道,来到一户人家,这家正好有个战斗中失去一只手、卧病在床的男主人,一个见到他们局促畏缩的女主人,和一个不到五尺的小朋友。 ……嗯。 荀柔表示,就稍微有点没创意。 小孩子在母亲的带领下,乖巧的问好,高兴地想凑到荀柔身边,却被母亲拉住带向一旁。 张角拄着九节杖,拒绝张梁代他“施法”,亲自为男子做法,并当场手绘符咒,烧灰入水。 “你可反省到,自己近来犯了什么过错?”张角道。 屋门外围着,墙头上趴着,院子里站着,全是乌泱泱的人在围观。 男子艰难以一手撑地,向着张角磕头,“弟子想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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