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这交战围城之地,竟然有孩童的声音,还如此天真活泼,这甚至美好梦幻到让人觉得诡异。 荀柔伸手安抚住紧张的荀颢。 不必着急,广宗城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他们很快就会知道。 “请公子在此下车。” 马车在广宗城县寺前停下,波才率先下,再将车绥递向他。 荀柔点点头,抓住绳索,在下车前,却先抬望了一眼。
第52章 广宗城内 入眼的广宗,竟是一座特别、特别正常的城池。 黄土地面扬尘却也平整,连绵屋舍破旧却也未倒,屋顶上积了黄土,围墙上种一把葱花,忙碌的妇女衣衫打满补丁却干净整洁,光屁股孩童虽瘦小却活泼灵动。 这就像一个,男人们都下田或出工后,寻常的乡里。 黄巾起义前,不,是要更早,在他刚回高阳里时,寻常乡里的场景。 那时候的人们,也为生活忙碌,也有琐事烦恼,也会农事辛劳,但这些都是浅浅的,只睡一觉,就一拂即去,留下纯澈透明的本质,安定、平淡、踏实的寻常烟火。 可这样的场景,放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如同空中楼阁,你凝视着他虚幻的美丽,摇摇欲坠的根基,不知道是否希望它支撑得更久一些。 “公子以为,广宗比颍阴如何?”波才满意于他的震撼,笑道。 荀柔没有回答,缓缓从车上走下。 不远处的几个小豆丁,不畏生人,围到车边来,不远不近,含着手指,睁大眼睛好奇望向荀柔,有点想再靠近,又似乎不好意思。 “若论现在,却有不如。”荀柔诚实回答。 他永远不可能如太平道,编织童话般谎言让人相信沉迷,直到楼阁坍塌的那一日。 颍阴是战地,大家团结起来求生,如此而已。 “不能长久,何必相较。”荀颢看不得波才向叔父炫耀的模样,径直戳破。 “你胡说!”波连挺身向前。 “一旦朝廷大军攻来,汝等便如土鸡瓦狗,顷刻见灭。”荀颢道。 “你”波连忍不住提起拳头。 围观小童,虽然听不懂他们说话,却还是害怕的逃散开。 “阿贤。”荀柔轻声喝住小侄,“慎言。”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他们并不是来戳破这个梦的人。 “是,我错了。”被小叔一唤,荀颢乖乖低头认错,站到他身后。 “宗继,公子秘密前来,你勿要在此张扬。”这边,波才也按下亲弟,请荀氏叔侄如内。 “这门口连个通秉之人都无?”荀颢左右一看,竟无门童,甚觉奇怪。 “城中备战,实在抽不出人手。” “你们不至于将五尺以上童子,都送进军营了吧?”荀柔忆起一路所见孩童,陡然察觉最大也不过五六岁。 波才回避的侧了侧头,低声道,“请。” 绕开前衙,穿过围墙,便是后院。 还未到张角住处,荀柔再次看见小孩。 后院大概是黄巾占领后改造过,庭中不见树木,中间一片全种黄豆,植株比成人略高,打理得好,枝叶繁密,豆荚密密坠在叶腋,颜色尚青,有几个总角童子在周围打闹,阳光照在他们天真灿烂的笑容上。 荀柔凝望过去。 “平时大门敞开,大贤良师也不禁孩童进来,渐渐就变成这样。”波才尴尬解释道。 他觑了一眼荀柔神色,那双清潋眼眸,平静无波,越发让他看不分明,不由忐忑。 当初抓他的时候,来不及多想,再无他法,如今引至此处,才不由担心。 一路上,荀小郎还不时露出忍耐,或者与阿弟他们冲突,年长者却一派随遇而安,只少言语,实在让人猜不出他心中如何。 “前面便是我师住处。” 波才摇摇头。 多想无益,大贤良师的病,至今已偷寻过好几位医者,也祭祝祈祷,施遍手段,却怎么样都没办法,只越发严重,如今只希望这位荀公子,真有传说中神仙手段,改天逆命的本事。 荀柔随他步入堂中。 这间属于县令的屋舍,有五间大小,开阔的正堂中没有一丝装点,显得空旷,隔开卧室与大堂的描金漆绘大屏风,大概是这间屋唯一的装饰。 屏风之后,传来说话之声。 一个男子语速轻快道,“我已说过,君之病,深在肺腑针药难及,当须刳割涤荡,剜去坏处,如今再虚延时日,可就来不及了。” 嗯?荀柔眉睫微微一动,外科医生? “狗屁!”另一人声如洪钟,“俺没听说过治病要开膛破肚的,那不就是个死吗?你老实点,否则别怪俺拳头。” “三弟,”第三个声音道,“不许对先生无礼。” 这个声音分明无力,却有种说不出的韵律,让荀柔仿若相识。 “你们烧符咒,懂什么医术,”这位医生显然不是忍气吞声的脾气,立即顶撞道,“他肝脾里长了包块,不取更生,长满全身,早晚脏腑全都给撑坏,倒时候想治都治不了!” “先生之术,有几成把握。”第三个声音轻轻问道。 “九成!” 两个字,砸地有声。 “若有那一成,我便立即死于先生刀下,可是?” “我虽说九成,不过是防万一,但你若再不治,便是三月也活不过去。” “我若是让先生诊治,便可完全病愈吗?” “你此病症非由外因,乃是七情内生,若是割去再长便无办法,不过再活个一年半载没问题。” 显然,这位医者其实并没有十足信心。 “兄长,我们还是等颍川神使来,先生说他很高明的,让他为兄长祓除,祈福祷过,定能痊愈。” 啥玩意?神使? 不会指他吧? 不是,他们不是请他来看病,而是搞封建迷信的? “愚蠢,愚蠢至极,你兄长病在肝脾之间,不图医治,竟寻巫术,这是找死!你找的什么人?颍川的?你让他来同我对峙!什么巫医神术,都是骗人之勾当,诈人钱财、谋财害命、罪不可恕……” 里面医者气到跳脚骂街,外面的荀柔按住侄子,气定神闲,并且有点想笑。 这医者就算不是华佗,也很值得结交。 不过,波才千里迢迢将他抓来,是让他施展神术?荀柔抬头一瞥。 “我不会那什么祝术,是不是可以走了?”荀柔偏了偏头。 波才没敢看他,直接上前一步,隔着屏风拱手行礼,打断里面医者喝骂:“老师,我是伯谦,我将颍川荀公子请来了。” 屋内声音一静。 “什么?”“颍川荀氏?”第三个声音,也就是张角,以及医者同时惊讶了一声。 随后,一个身材高大健壮、头上绑着黄巾,穿得像猎户的男子绕过屏风出来。 他一眼看见荀柔,登时惊得双眼铜铃大,往后退了一步,撞得身后屏风一晃,才向波连道,“颍、颍川荀家公子是、是女郎?” 荀柔冷冷瞪他一眼,居然瞪得他颧上飞红,反手抓住背后屏风后仰。 艹! “回人公将军,”波才顿了一顿,“这位的确是荀氏公子。” 他将最后两个字咬得使劲。 所以,这个傻瓜竟是张角三弟张梁? 波才话音未落,屏风后又钻出个人来,青衣缣巾竟是个中年儒生,“这分明是个男童子,什么眼神你是颍川荀氏?”那儒生不客气道,“你便是他们所言神使?你们荀氏不是最恶太平道吗?” 嗯,荀柔眼睛一眨……他这算是被内涵了吗,算吗? 算了吧。 “柔也是正糊涂,只是被抓来,也没办法。”他从容一振衣袖,长揖施礼,“在下颍川荀柔,不知长者尊姓大名。” 他声音清朗,显然不是女声。 张梁愣了一愣,松了口气,脸上顿时露出惊喜,松开可怜的屏风,上前拍波才的肩膀,“好好,好小子,有你的。” “多谢,将军夸奖。”波才道。 “你是荀柔?你习医术?”儒生望着荀柔雅正的姿仪,脸色缓了一些,嘴上去不饶人,“我听闻过你的事迹,处方不过平庸,却被吹捧太过,况你自己便心血亏虚,不能自医,有怎么医治旁人?” “什么?阿叔你病了?”荀颢未学过医术,不太懂他所说,但一听到有“心”,当即觉得问题严重,不由拉住他。 荀柔一笑,拍怕阿贤的手安抚他,又对中年医者道,“先生何必吓我,这世上活着,谁人心中能毫无块垒?” 这世道,谁人能没点心事。 对面儒生又看了他一眼,端正姿态回礼,“谯郡华旉,表字元华。” “元华先生。” 好家伙,竟真是华佗!
第53章 病室交谈 “荀公子。” 这间屋的主人,终于最后一个出来了。 荀柔还未看清他的面目,对面已折下腰,郑重的长揖一礼致歉,“未想他们竟私自将公子请来,是我管教无方,还望公子宽宥还不向公子请罪?” 他声音不高,却颇有威严,话一出口,张梁与波才当即伏地,向荀柔请罪了。 “既然是错,张君能放我们归家吗?”荀柔看也不看跪地二人,神色平静的望着眼前的张角。 如今名声赫赫,令人如雷贯耳的大贤良师,竟只个其貌不扬,个头中等,病弱瘦削的中年汉子,大概会让很多人大失所望。 然而他的确是张角。 让整个大汉为之颤栗的黄巾起义令页袖。 张角缓缓直起身,拒绝了亲弟和学生搀扶,温和一笑,“我虽久慕公子风仪,却未想到,会与公子在这般情景下相见。” 他的衣衫似乎才打理过,没有一丝褶皱,稀疏斑白的头发,用黄巾束得一丝不苟。 凝视荀柔的目光温和目光不偏不移,专注温和,维持着真诚的姿态,再次深揖,“还请公子恕罪。” 荀柔于是不再说话。 张角与他相对而立,望着眼前沉默的少年,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反应,只好无奈开口,“可否请公子单独一叙?” “不行!”荀颢立即上前一步,激烈反对,“谁知你意欲何为?阿叔,听说太平道人会使妖法,不可相信。” “小公子放心,”张角苦笑道,“我如今连行动都艰难,岂能做出对公子不利之事?若是公子实在不放心,”他向荀柔道,“可择一武器防身。” “好,”荀柔点点头,“请与我一柄长剑。” “阿叔” “既来之,则安之。放心,他不会对我如何待会儿出去,你跟着元华先生。”荀柔叮嘱道。 “叔父……”“什么?” 华佗差点蹦起来,“与我什么关系?” “此处,我能信任的只有先生,”荀柔恭恭敬敬向他一礼,恳求道,“先生只需让阿贤跟随左右即可,若有杂事,但请吩咐使唤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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