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柔在头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向荀彧点点头,“应该如此。” 给刘辩出主意的人,会将这也作为一次对荀氏的试探么? 如果真是,那他根本不会识人,以荀文若的性情,怎么也不可能在这等事上不谨慎,真要试探,也得换一个荀家子弟。 “天子在宫中等候,含光可能入见?”荀彧有些担忧的望着堂弟苍白的脸色,即使在温暖的车内,也没有恢复血色。 荀柔用巾帕揩拭被雪浸湿几乎要滴水的眼睫,眼睛沾着巾帕上冰凉的雪水,一下就冰得沁红,他不适的眨了眨,点头道,“无事,反正也需入宫。” 累自然是累,出行哪有不辛苦的,没有防震的马车,跑在坑洼的道路上,能把人骨头都颠碎,五脏六腑都吐出,路上还要遇着一点雨雪,更泥泞难行,又寒冬腊月,火都升不得,他更不敢饮凉水食寒食,总之一个饥寒交迫,不是夸张。 刚才下车,他好悬给堂兄来一个五体投地大礼。 不过事情就摆在面前,这套车仗,他也不能直接坐回家,既然得进宫,那么就一口气觐见加谢恩完事。 至于其他人,荀柔只让人去问了荀攸,得到想回家休息,这并不意外的答案后,就让公达帮忙领他们回去。 甘宁、羌、氐众人住太尉府,就在宫门北那条街,府中长史可负责他们饮食住宿。 典韦带的亲兵则一道回高阳里,这就不必客气了,这是回家。 荀柔也很想回家歇着,冻了小半日的百官,大概也能有些人与他志同道合,可惜大家都得入宫。 也幸好过几天就是新年,堂兄以耗费为由辞掉宴会,就这样,荀柔再次受百官恭贺,又赐酒三爵,再向天子跪拜谢恩,一套礼仪完成,他差点没站起来。 之后,终于完成今日任务的百官拜退出宫,他还要单独觐见。 从开敞的大殿,转移到其后的厅堂。 荀柔想着要说的话题,问候天子,之后要问候一遍皇子,若是刘辩唤了皇子出来,要好好观察一下这个孩子,之后,战事不必提细节,表一遍忠心就够了 他脚步一个踉跄,忽被身旁之人扶住。 “文若?”荀柔眨了一眨眼睛,视线还是摇荡。 “含光?如何?” 耳边嗡嗡,清朗的声音有些飘,忽大忽小。 荀柔竭力控制,还是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站直。 大意,竟然有点醉。 幸好,神志还清醒。 他理性分析了一波,究竟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 因为提前接到堂兄的告知,知道有郊迎礼辛苦,还要饮酒,他早起先吃了汤饼垫底,郊外时所饮为淡酒,虽有三杯应当还好,接着乘车入宫,殿上用的爵,尺径深,一爵就着实不少,而宫中的酒,又是好酒,清醇甘洌,度数必然也不低,他当时没想,就都喝了…… 胸口翻腾,荀柔难受得想往身旁堂兄肩膀上靠,又克制住了。 他要面见刘辩,更要见一见皇子。 幼年,最能看出人本性,上一回没有细看,这一次,他要好好观察才行…… “先生?” 正思考间,荀柔听见一声呼唤,抬头望过去。 “太尉怎还不见礼?” 他还未思考清楚,就听另一个声音道。 荀柔没动,他不确定自己下一步能不能走稳,然后,便看着玄衣冕服的天子起身,绕过桌案走过来。 他看着那张脸,可谓清秀白净,然而,平庸、软弱、糊涂……他看着刘辩懵懂无知,又小心翼翼的小表情,就忍不住忽然胸口沸腾,心火上冒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能长进! 当他还是孩子时,勉强还能称蠢萌,但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副神情样子。 世界上所有生物,都是笨得可爱,笨熊、笨猫、笨狗、笨兔子,只有人,只有一个成年人的愚蠢,不能忍受! 而这个人,竟然是天子,是皇帝,是九州的主宰,掌控万民的生死,仅仅因为这个蠢货投了一个好胎! 而这样的蠢货,在上下五千年里,要占一多半! 太难了,太难了我们,我们,居然在这么艰难的环境里,这么蠢的蠢货手底下,一代代求生,活下来的? 荀柔控制住了,他神志清醒,所以即使想喝骂、嚎啕痛哭,他还是紧闭住了嘴。 翩跹风姿之霞映,巍峨玉山之将倾。 年轻太尉被酒染得满面红霞,星眸灿烂,美则美矣,却令上前探看的刘辩,畏惧得连退两步。 先生,恨他么?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见到先生真实情绪,无论他如何说,先生都态度恭敬,实则毫无反应,除了那一次…… 刘辩有些慌张,从前,他听过许多话,有许多大臣向他进言,认为先生有不臣之心,可这些人心意并不真诚,王司徒认为先生并无反意,却又认为要应当限制先生,后来王司徒自尽,先生又立下重誓,他知道自己才能不足,于是决定将一切托付给先生。 然而,先生竟恨他么? 先生,要杀他么? 还是像、像霍光对昌邑王? 许多大臣都用霍光、王莽来比喻先生,令他对霍光废昌邑王,王莽废孺子婴的历史,知道得很多。 “太尉无礼!”侍立在侧的孔桂大声喝道。 “臣弟不胜酒力,醉后无状,还请陛下恕罪。” 荀彧在荀柔身旁跪下来。 跪地之时,他有意弄响荀柔的配剑,既为提醒天子,也为提醒史官,以免落下什么不佳的叙记。 他知道,即使注意到,堂弟也不会拔剑。 荀柔的确没有拔剑,失了支持,他往一旁偏了一步,又歪斜着站定,然后扶着胸口,做出欲呕之态。 “啊……”天子恍如梦中初醒,“不,没什么,先生并未有何失礼之处,尚书令不必如此。” 原来如此,先生只是醉了。 先生,的确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踏前一步。 刘辩松了一口气,“先生既醉了,便在殿中休息吧。” “多谢陛下厚爱,只恐玷污宫殿,还请陛下允许我二人告退出宫。”荀彧跪拜道,“还请明日酒醒后,含光再来向陛下请罪。” 话说至此,再留未免显得不依不饶,刘辩只好点头答应,看着尚书令将先生扶将出去。 车驾一路通过重重宫门,荀柔扶着车壁,几番欲呕,探出车外,不过车驾行得快,到底没吐在宫里。 出了宫,换了自家马车,远离宫门,他才一松手,趴在车板上。 “含光?”荀彧关切俯身问。 荀柔冷汗津津的蜷躺在车上,无力的摇了摇头,“无事。” 酒,在看到刘辩目光惊骇退后的那一刻,就醒了。 可他知道,那时候不能醒。 “我醒了。”荀柔撑起身,向堂兄一笑,“还是自家马车舒适,若是软塌塌的锦缎,我都爬不起来唔” 他猛得捂嘴探出车外,这回真吐了。 却也没什么秽物,只是浅红淡黄的酒浆,染在雪上。 吐完这回,荀柔也真是没力气再爬起来,荀彧还担心,他却拿袖子胡乱擦脸还笑,“这样好,作得真切,当让人把这里雪铲去,不能留着脏了街道,不能没有公德……” 荀彧摇摇头,看他酒尚未醒,便只将他扶坐起来,靠在自己肩上,举袖罩住。 原本陛见后有话与含光说,眼下自然只能休矣。 果不然片刻,就听他睡着了。 …… “公达,你可知道!今日郊迎,荀文若居然让张济,驱散去迎接荀含光的百姓!” 高阳里内,已换过衣裳,吃过一碗热羊羹,舒适的躺在温暖的寝室,即将入睡的荀攸,收到了来自堂兄荀祈的亲切问候。 作者有话要说: 章名出自《诗经。宾之初筵》 总之,就是一个醉酒误事的故事,大家都引以为戒吧。 另外,刘辩这个皇帝,其实这时候还挺合适,他性格也算可以了(比他弟上台麻烦少很多),荀含光其实也挺满意的,大家不要被醉鬼一时情绪带偏了。
第287章 泽中有雷 室内燃着暖香,帷幔只垂下一半,侍妾阿骛急忙躲去帷幄后面,铜灯却将女子曼妙的跪姿映于帐上。 这还不如不躲……不过再让她出来,更不像样了。 荀攸无奈转过头,不看堂兄,看他身后,儿子荀缉站在门边,端正的给他行了一礼。 荀祈一下子坐在榻上,“荀含光平定叛乱,收回河南、冀州,消息传至长安,闻者无不欢欣鼓舞,纵使昨日风雪,太学诸生、长安百姓得知消息,俱愿箪食壶浆往迎王师,此非盛事? “然荀文若得知消息,竟连同廷尉、城门校尉,沿途驱逐百姓诸生!整整三十里,不许人靠近,这是何等行径!如今,外面都传荀氏跋扈,这样一件好事,反倒变成恶名!” 荀祈连连以手击榻,显然心中实在难平。 荀攸抱衾坐起,往床里让了让,“兄长冒风雪而来,鬓发衣裳俱湿,不如先去更衣,以免感染风寒。” “哪有许多讲究?公达,如今怎么如此精细,似女子一般?”荀祈一挥袖,一道冷风伴着袖子袭出,他却全无察觉,兴冲冲道,“这事你怎么看?莫不是荀文若要做忠臣,为荀含光得胜回朝,光焰太盛,故意以此制之?” 毕竟,这是荀文若能干出的事嘛? “阿兄怎知外间传言?”荀攸无奈叹了口气,向儿子招招手,让他挂下寝室帷幔,遮挡寒风,“太尉入城才不过半日。” “诸生、百姓被驱赶归家,自然就将话传得里巷皆知。”荀祈道,他忽而反应过来,“你是说,有人背后操控!” “若是如此,又有什么好处?” “未必是为眼前得益。”荀攸将自己靠在床围屏风上。 “你是何意?” 荀祈果然不跟他客气,张口就问。 “《易》之十七曰随,象曰:泽中有雷,随;君子以晦入宴息。”荀攸抱膝,徐徐道。 “泽中有雷,随卦?”荀祈困惑地皱起眉头。 可荀攸这样说,他就不好再问,听不懂岂不显得愚蠢么?还是回去翻翻书再想。 “煮一盏葱白汤来。”荀攸望了一眼还头冒白烟的堂兄,向儿子道,“加一枚水梨,剖开。” “你哪里学得?”荀祈不免惊奇一下,不过毕竟还有正事要说,他一挥手,据榻倾身严肃道,“你可知,如今陈孔璋入了鸿胪寺,辛仲治还在狱中!” 陈琳与辛评,都是中条山战后被俘,论起来二者罪名应当差不多,但辛评毕竟还是颍川同乡,和他家姻亲,境遇差异未免太大了。 “想来是廷尉审议未决。” 荀攸明白,这才是堂兄今日正题。 不过他心中也微微惊讶,辛评竟还在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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