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只是玩笑吗? 荀柔觉得,自己对情绪感知挺准的。 “再吃点糖吧。” 襄楷一笑,将九节杖往臂弯一揽,空出手取剩下的糖糕,从袖中掏出一卷白色绢帛,放在荀柔手中,“公子的故事很动人糖也很好吃,此物就作为谢礼,赠与公子吧。” 嗯?难道金手指来了? 荀柔心跳一下子澎湃了是九阳神功能还是九阴真经,要是易筋经他也不挑,勉勉强强。 “家师于吉于曲洋泉水上得《太平清领要经》百七十卷,其中外篇一百传于民间,中卷六十七篇,为符咒之术,能治病除厄,我已传于弟子冀州张角……” 等等……谁? “上卷三篇为观气之术,仰观俯察,可知前后五百年之天下大势,将人间山川草木、风雷水火皆收为用,逆天改命,匡扶天下。家师言非吾所能学,让我交与有缘之人,公子璇玑入命,天授之才,见到公子第一眼,我便知道,公子就是我要找的有缘人。” 荀柔手一抖,帛书掉了,被襄楷半道接住,“小公子还请小心。” 不用观气,他也能预知五百年,他还能背年代表呢。 太平道这么早就出现了?张角居然和于吉梦幻联动?这是什么神仙组合? “你…你找错人了。”荀柔小嗓子都颤了。 “如今天下疾苦,公子既为族中小侄担忧,岂不闻,天下之大,尚有父母生子不举……哎,如今风移事异,人伦罔绝,正是崩乱之兆…不过公子有仁爱之心,当能回天转日,还九州安宁。” 一开始,荀柔并没听明白生子不举是什么意思,然而很快他反应过来。 “咯、噔。”他清晰的听到自己上下牙齿敲击了一下,而这一下,也敲在他的心坎上。 “先帝时,就有荧惑犯帝星,白虎行中天,如今更有青蛇现帝座,大风折亭木,河东地裂,”襄楷道,“国家将有失道之败,天以星相告之;若不能改,则出怪异警惧之;犹不能悟,则亡败至矣。今天下灾异连年,民生日苦,天子犹然不悟,枉兴刑狱,党锢善类,亲佞而远贤,大汉危矣。” “道长所言生子不举”后面神神叨叨的话,荀柔根本没听。 “小民无知且无德,不愿养儿耗占粮食,汝南地处中国,近于京畿,犹有此等恶俗,实教化不行,而民风残恶。” 毛骨悚然,胆寒发竖。 寒意从心底升起。 这是小民无知无德、是民风残恶吗? 汝颍并称,两郡相邻,具在豫州,是天下富饶之地,出名士,重教化,常与颍川相较,却出现这样的事。 这也算名士之乡吗?这天下其他地方又是什么样子? 是地狱吗?难道是地狱吗? 襄楷将帛书递出,“习此书后,公子当代天宣化,救世济民,勿生贪念,若凭此为恶,当得报应,公子切记” “小叔父?”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声音如磬,十分动听。 荀柔连忙转头。 只见一人低头拨开低垂的花枝,从林中转出。 青衫广袖,佩玉无暇,眉目清润,头戴玄冠,冠上应时的插着一截青绿柳枝,衬着桃花如雨纷飞的背景,宛如画中之人。 正是荀攸,荀公达。 “小叔父为何独立水边?”斯人眼眸一点如漆,幽邃中透着关切。 独立? 荀柔在转回头去,方才站在他身前的人,已全然不见踪影。 “方才此处还有人?”荀攸走到他身旁,眉头因担忧微蹙。 “……刚才跟着丘令见过面的方士,名叫襄楷,来这里找我,”荀柔犹豫了一瞬,实话直说,“拉着我说话,还说…天下要不好了,公达一来,他就不见了。” 荀攸眉头蹙了蹙,缓缓蹲下来,与荀柔平视,轻声问,“那方士可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如今许多地方百姓贫困,生子不举,是崩乱的先兆。”荀柔说不出刚才听到时,心底如何惶恐,“连汝南都有这样的事发生。” 大概这一刻,他才终于切身体会到,东汉真的病入膏肓。 不是那种形而上的哲学评论,不是看过几篇文献的随意指点,一个社会、一个世界,出现至此之恶相,它的灭亡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方士所说,大抵是汝南新息县旧事,”荀攸声音温温凉凉,不徐不疾,亦同望来的目光,如凉月清流,“先帝之时,本郡贾伟节为新息长,见当地百姓穷困,有生子不举的恶俗,便严令禁止,将之与杀人并罪,数年之间,养子者千数,百姓教子女:贾父所长。生男名贾子,生女名贾女。贾君以此名举于世,天下称之。” 但……但是……百姓绝然不是因为灭绝人性,才生子不举的啊。 那是自己都生存艰难,活不下去,百般无奈不得已。 荀柔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出口。 一声轻叹。 温热的手心盖下来,覆在他的前额。 眼前一暗,却又有淡淡的暖意,从荀攸的掌心传递过来。 和往常族兄伯父们一样温暖抚摸,似乎又有点说不出的不同,让心情很静很静。 荀柔抬头,荀攸在他面前蹲下来,神色仍然平和幽深,仿佛有些了然,又有些怜惜,他没有说什么,却又像是说了很多。 “归否?”荀攸轻声问道。 “…嗯。”荀柔轻轻点头。 密不透风的屋室,膏烛浓烈的香味、病人身体散发的腐朽的味道,以及刺鼻的药味,混合在一起,让人感到窒息。 短促艰难的喘息声,不时传出,带着不祥的停顿。 阴瑜苍白而浮肿的面容,眼神却在烛火下透出奇怪的光芒,望着屋顶,“……是我不虔诚……有今日之灾……黄天恕罪……恕罪……救命……赦我死罪……” 烛火明灭着,仿佛随时就要熄灭。 荀采握着丝巾的手,止不住颤抖,明明眼泪已经在这几日已经流尽,但此时眼底干涩刺痛,竟又渐渐有液体自眼底涌出。 她错了吗? 是她错了吗? 难道,真是因为她不让夫君念诵《太平经》,所以才有今日之灾…… “阿蕙……阿蕙……”病人浮肿得面目全非的脸上,竟还能清清楚楚的显露情意,“我……这这辈子,最为得意之事,便是得你为妻……原想白首同穴,不想,竟要就此离别……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荀采握紧他的手,眼中的泪终于滴落下来,在锦被上形成一个一个圆形的深红印记,如同泣血。 作者有话要说: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屈原《离骚》
第21章 骋以骐骥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正宾陈纪神情庄重地望着跪拜的荀衍。 “字汝休若。” “谨受命。” 荀衍以手加额,肃然拜下,结束了整个冠礼仪式。 清明过后不久,伯父为十一堂兄荀衍举行冠礼,并如历史一般取字“休若”。 荀衍的衍,即是水朝大海奔腾不休,而休若的休,则是止息停止,一个奔流,一个停留,正反相合,正暗含儒家中庸之道。 正宾许县陈纪陈元方,正是发明“九品官人法”陈群的亲爹,也是世说新语中,陈太丘与友期行中,言辞犀利的小朋友元方。 当然如今人家不是小朋友了,虽党锢在家,却是闻名郡中的高士。 前来观礼的宾客也都是颍川大姓,陈、韩、钟、祭、唐、刘,不是衣冠仕宦就是皇室宗亲,可惜先前来信,要来冠礼的姐夫阴瑜,不知是什么事耽误了,并没有来。 荀柔看见伯父为宾客相互介绍,自然将唐衡家那支前来族人,介绍给唐太常之弟,不免怀疑这一场冠礼举行的时期微妙。 冠礼结束之后,堂兄便准备出门游学。 这个时候士族青年,十七八岁行冠礼,再出门游学,是一种风气。 不仅增长见识,也是向外展现才学,提升名望。在查举制度下,没有过硬的背景,就要有非常的名声,才有能出仕为官。 荀家固然是名门望族,入仕不算太难,但只是做个案牍劳形的小吏,显然不符合堂兄的人生规划和族中的期望,所以需要宣扬自我才华价值,以提高入仕档次。 能举孝廉自然最好,但征辟入郡中为吏,还是在县中为吏,当然不同;成为主簿、上计、五官椽这样掌事官吏,或者书记、文书这样的小吏,也有很大差别。 荀家家风向来热心时政,有兼济天下之心怀。 便如荀悦大兄,至今不受征辟,并非无意仕途,而是觉得时局浑浊,难有作为,他喜好著述,文章少言经意,多为褒贬时政,阐述自己的政治理想。 堂兄出门游学,族中相熟兄弟,都同至高阳里阙下相送。 原本折柳送别,离情依依,左边一首“行行重行行”,右边一首“黄鹄一远别”,连荀柔在旁,都感动得眼泪要掉下来,结果突然一个族兄吟了一句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好家伙,大家顿时笑倒一片。 荀衍也朗然大笑。 他自幼熟读诗书、习剑法、熟读六经、精研骑射,等得就是终一日离开家门,鹏程万里,一展所学。 “诸君勿复相送,我去也!” 荀柔望着他不同往日老成风格,潇洒上马,扬鞭而去,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虽然心知离别在所难免,多少还是有些惆怅。 不久就是谷雨,连绵几日下雨天后,墙角和屋檐犄角旮旯里,悄悄长出一丛丛绿茸茸的青苔,有些腐朽的木头柱子上,长出丝丝缕缕的小白蘑菇。 这些青苔和蘑菇,虽然看着可爱,但放任不管,却对木头屋子、黄泥墙面都有腐蚀作用。 在雨季布谷鸟声声叫唤中,田伯拿起铲子,满院巡视,不一会儿就集了一大堆。 长成大兔子的小灰,一脸憨憨凑上去啃,呆呆嚼了一会儿,大概是不合口味,又蹦跶去别处。 老爹在屋里发奋著述,荀柔坐在屋檐边,膝前放着石板,百无聊赖画着《仓颉篇》不知所云的字句。抬头见翠绿的青苔和雪白的小伞盖放在一起,十分清新悦目,他心思一动,把石板丢到一边。 从厨房里拿出椭圆的浅口耳杯,在杯底垫一层碎石,洒上浸过水的泥土,再铺上青苔种上小白蘑。左看右看,还差点意思,他又回自己屋子,把自己最近玩捏的泥偶,挑了一只兔子放在上面。 小小的一盏,看着就可爱,荀柔多做了几只,尝试不同造型,送给亲近的几家。最后剩下两盏,他想了想,往北向族兄荀衢家走去。 他记得,荀攸正从这位族兄念书。去年刚回高阳里时,他被放在二伯父家托管过一阵,阿姊晚上来接他回家,碰到过好几回荀攸从那边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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