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柔始终没有评价。 这般情景,正是他有意为之。 太尉府中这一大群官N代,他一直有些拿捏不准,一方面他不大看得上这些不接地气,志比天高的官n代,一方面他也不能真的一直不用他们。 进太尉府的,各家都诚意的奉出优秀的子弟。 若这些人只想在太尉府混日子还简单,为了和平稳定的局面,一点俸禄不算什么,但这明显是一种投资,而所有投资,都是为了回报,不只是小小的太尉府掾吏所能满足。 所以,冒着日后翻船的风险,他还是得从这群青年才俊中,捡出一些踏实聪明能用的人才。 与此同时,这也是一次下马威。 自太尉府立府,他一直在外征战很少回长安,而作为长史的文若堂兄一直在陈仓,太尉府中各位名门子弟一直处于自治状态,越发心浮气躁。 他必须要把这群从小锦衣玉食,被奉承、被称赞得自以为是的家伙的脑袋按下来,免得闲得出去搞事情。 操作很简单,机会也正好。 读遍儒家十三经,没有一篇讲实践调查,这些生活在高墙之内的公子,即使再才智绝伦,文采斐然,也不能凭空想象百姓的真实生活。 荀家少年比他们小,凉、并二州的将二代比他们文化低,但在河东实地籍田录人口,见过、算过赋税,有这种体验,写出来的东西,内容一定充沛且实在。 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差距。 都是聪明人,经此打击,夹起尾巴做人,还是能知耻奋进,荀柔都愿意给再他们一个机会,毕竟也都是饱读诗书、文武双全的人才。 文章其实也并不长,即使荀柔像课堂上最讨厌的老师挨个学生依次问,最后也没有花太长时间。 而在座几位优秀学生家长,也一直保持沉默,该吃吃该喝喝,良好的维持了课堂秩序,没有露出什么翘尾巴的骄傲姿态。 尤其是贾诩,杨修发言的时候,他在吃栗子,荀缉发言的时候,他在吃栗子,贾玑啃啃哧哧完成发言的时候,他还在专心吃栗子,看着栗子,比亲儿子都爱。 一堂课也就到此上完,点评也不必点评,懂得都懂。 少年们的政见五花八门,想象力不可谓不丰富,其中不乏能看到后世青苗法、一鞭法、两税法的影子,但现阶段能实际应用的点子,却也不多,荀铮在其中可谓一枝独秀。 入市交商税,不许层层关卡收敛,当前无法通行全国,却可以在关中地区试行。 除此之外,便是官山海。 人人日需食盐,家家户户离不开铁,盐与铁,便是官山海。 数百年前,一代圣人管子与齐桓公小白,曾就赋税问题,进行过一次很有意思的讨论,其意义极其深刻,这篇后来讨论被记载在《管子。海王》篇之中。 桓公问于管子:“吾欲藉于台雉何如?” 管子对曰:“此毁成也。” 齐桓公问管仲:我如果想从房产征税可以吗? 管仲说:这是让人民毁掉房屋。 “吾欲藉于树木?” “此伐生也。” 若是从树木呢? 这是让人民毁掉树木,不再种植。 “吾欲藉于六畜?” “此杀生也。” 若是从六畜呢? 这是让人民杀掉幼畜,不再蓄养。 “吾欲藉于人,何如?” “此隐情也。” 若是征收人口税呢? 这是让人民不再生子。 “然则吾何以为国?” “唯官山海。” 那我该凭借什么管理国家? 只有官山海。 以这段话道理深切,足为后世之戒。 汉代有赀税(财产税),百姓不敢种树、不敢养牲畜,不敢将屋舍修得好,有口赋与算赋,沟壑之中尽是弃婴,五月鬼子之说盛行。 然而当然,春秋之时的齐国不过大汉一州之地,与幅员辽阔的大汉不能相比,管仲与齐桓公所言,更是一种极限的假设,现实当中,任何一个大国,税收都极其复杂,不可能只依靠盐铁。 更何况,若是没有赀税和口税,会更加剧贫富差距。 当初汉武帝创算缗(即赀税前身),就是为了劫富人之财,充入军费。 贫民只有一业,或农或工,富人却兼有数得,田亩、工匠、商队,官俸,想要直接税彻底,根本无法实现。 所以,最后讨论出的结果,光看字面上,其实颇令人丧气。 赀税仍然收取,只是更改原本的标准以万钱为界的标准,将界限划分更为具体,宅第限一亩,财货若干,尽减少官吏不公。 荀柔抱着环保观念,坚持要放开树木限制,虽然众人不能理解,但最后倒也没得反对。 口赋、算赋要也收,只是儿童交税年限提高到十二,每家每户再减免两个成年、两个孩童,以此在鼓励生育同时,鼓励分家,不禁迁徙,以尽量避免大宗族聚集。 然后是最重要的田税,一户除十亩自留,余下更以十一之税。 荀柔原本私下与荀彧商议时,倒提出过阶梯递增税法,但当时话才一出口,堂兄就陡然作色,问他是否想让大汉就此灭亡。 天下未定,把有钱人全得罪了,这的确是取死之道,荀柔同意了堂兄的意见,就此不再多言。 赀税、算赋、田税,再户入素绢二匹,除此之外,更不收它税,哦不对,逾龄税仍然必须,且不得仅限女子。 “……男女年满十八,未婚,税当一倍,次年再增一倍,以至三倍为止,就定如此。” 荀柔自然的总结完,低头饮水,再一抬头,嚯满屋子人都对他行注目礼。 “……怎么?”他眨眨眼,放下盏,“以我太尉之秩,难道会出不起三倍算赋?” 他凭本事单身,他骄傲。 由于该尴尬的人,反应一点都不尴尬,反而使整个场面陷入另一种奇怪的尴尬之中。 “嚓” 火盆中一枚栗子爆开,裂口升起一道白气。 荀攸自然的拾起铜钎,将栗子夹起放在荀柔面前的漆盘中。 荀悦开口,“杂税俱减,田土也不过三郡之地,而要养,长此以往,恐怕难以为继?” 可不是,哪只有兵马,还有满朝文武呢。 荀柔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如今非常明白,历史上曹操为何会紧紧抓住“屯田”这根救命稻草,哪怕搞得民怨沸腾,逃民无数。 养兵、养士、城墙军械、兵马教育……钱、真是到处都要钱。 “少府钱帛,并太常谷粮,可够用至明年秋收?” “若明年不需兵,董卓在雒阳收敛的财货,并查抄张、田二人,尚可支持。”钟繇想了想回答。 “那就暂且如此。”烤过的栗子壳还有些烫手,但此时却正是栗子最香甜之时,捏着金黄的栗子,荀柔狠心决定,如果明年的收入实在不够,只好把他的名声再败一回,再杀几头肥羊,“一国之信,一国之威严,皆在于百姓,若为朝廷之丰,反使百姓穷困,却本末倒置了,诸君万不可忘记。” “谨受教!” 改变赋税毕竟是大事,整理好新规后,荀柔便入宫觐见,向天子说明。 “先生许久不曾为朕授课了。”听完后天子感慨着,言语间隐含着抱怨委屈。 “蔡公乃当世大儒,学问精深,臣远不能及。”青年太傅欠身谦语,玄色的官服衣袂铺陈在地,没有一丝褶皱,唇畔一抹弧度温和得恰好,“臣常困于征战、案牍,久不曾静心读书已然生疏,而陛下学业日进,恐怕已经超过臣了。” 刘辩缓缓捏住袖口,“既然如此劳苦,先生何不歇一歇呢?” 荀柔抬头,微露出一点惊讶和莫名,心中已闪过无数念头,言语恭敬道,“如今国朝危困,天下沸腾,臣受陛下厚恩,夙夜不敢稍忘,只愿为陛下除逆平奸,重振国威,岂敢言劳苦二字。” 刘辩唇角一抿,没有接话。 “陛下以为,臣方才陈说赋税之事,如何?”荀柔望向天子,试探着道。 “……朕自然明白太傅忠心,太傅方才所言赋税之事,句句皆为百姓,朕以为可,便传尚书台书诏令宣示于众。” “陛下圣明。”荀柔恭敬的一拜行礼。 刘辩眼眸垂下,望着露在广袖之外那修长的手指,“先生不必如此,该朕感谢先生,为国辛劳才是。” “此臣分内之事。”荀柔再次一拜,直起身。 “先生,”看出他准备离开,天子再次开口,“明年朕便要成婚了吧。” “是,陛下长大了。” “听闻先生因为爱妾之故,不愿取妻,是真得吗?” “……啊?”刚才是啥?啥爱妾? “朕不欲立后,先生以为如何?”刘辩的话题再次翻越十万八千里。 荀柔露出惊讶,这一回猝不及防又不必掩饰,着实眼睛都睁大了。 “朕从蔡公读史,每见外戚乱政,未尝不涕下沾襟,深以为戒,”刘辩说着心中雕琢过百回的言辞,神色一派诚恳自然,“不想再蹈此覆辙之中,先生可有什么办法?” 荀柔……荀柔不想趟立后的浑水。 他深知朝中公卿对自己的态度,正出于微妙的状态,他太过年轻又手握兵权,老大人们都不愿意得罪他,但同时也深深忌惮他,而同时,皇后之位已被好几位瞧中眼里。 如果他真的操作得让天子不立皇后,别管什么原因,首先千夫所指,接着袁绍之类的野心家,大概就要高兴疯了。 于是,荀柔不得不将当前局势,掰碎了给刘辩讲明白。 若是担心外戚,可以谨慎一些选择,将来也可以限制外戚,关键是如今需要天子成亲,昭告天下,以安定军心、臣心、民心。 “……是朕一时想差了。”刘辩最后低头认了错。 “皇后是谁并不重要,陛下若有喜欢的女子,俱可立其为后。”打击过后,荀柔又安慰他,琢磨着刘辩如今怎么也喜欢不了袁绍、曹操的女儿毕竟都没见过,便许愿道,“只要陛下喜欢,臣一定帮助陛下得偿所愿。” 刘辩垂下头,“朕并无喜好,烦请先生安排就是。” 几日间都为钱愁困的荀柔,在这一句话后,忍不住心脏狂跳那他是不是可以拍卖……呸,不是、没有、不至于。 望着依旧无精打采的学生,荀柔仅剩的良心,艰难的将他从掉节操的边缘拉回来。
第184章 荀氏娇儿 积雪尚未全消,零零落落堆积在各处殿宇的墙角,松柏又历了一个凛然的寒冬,在苍蓝的天空下越发显得深翠,妆点着整个巍峨壮丽的未央宫。 他这徒弟……有点渣男资质啊。 荀柔走出宣室殿,顺着踏道走下台阶,随意的想。 当初他提出让天子守孝,是出于政治目的,刘辩私下如何,他并没太过约束,况以灵帝那材料,连何太后更向着亲儿子,其余士大夫自然更没人愿意给他出头。
304 首页 上一页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