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对自家主君当前仪容感到局促,一时间不知是否该上前禀告,反倒是戏茂只轻轻扬了扬眉梢,上前见礼。 “拜见太尉。” “用过朝食么?”荀柔将手从咸鱼里收回来,袖子一抖落下。 “尚未。” “一道吧。”荀柔邀请。 “固所愿也。”戏茂欠身一笑。 荀柔回屋换过衣衫梳洗后,早饭牛乳和羊脂饼已经摆好。 与府中一众官二代青年不同,已至中年的戏志才不止饱读诗书,通文法、知军事,还曾数年游历中原,对时事之弊、天下局势、百姓疾苦有相当深刻的体会,对盘踞中原的豪强士族十分反感,不吝尖刻之词。 对他以汉朝大义控制天下局势行为十分赞赏,认为这是“超人之先机”,天下诸侯无人能出其右。 一盏稀粥的工夫,就被夸成“超人”,荀柔觉得很钛。 “袁本初身出名门,四世三公,以得人为名,于董卓之时,不敢任事,远逃出京,弃其利而就弊,知此人空怀大志,却不辨是非轻重,若守一地还勉强可支,若得众反陷于危境,非能天下。” “其弟袁公路,枉出名门,轻薄其行,不知大义,纵一时取胜,也终必自得灭亡。” “徐州陶谦,荆州刘表,益州刘焉,其子孙无一才能,故虽心怀犹疑,不敢稍动,不足为俱。” “中原其余诸辈,如张邈、鲍信等徒,更不足为论。” “唯有二人,太尉需得谨慎。” “不知是哪二人?”荀柔有些好奇他的答案。 “平原相刘玄德,南阳太守孙文台。” “在下随常山荀主簿见过刘玄德,虽为太尉举荐,但以在下观之,其有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能折节下交,心怀大志,终不为人下。” “孙文台发于孤微而能聚士,猛锐冠世,览奇取异,其子虽年少亦有战功,乃当世少有之少年英才,如今虽属公路,然袁公路其人,性狭多疑且妒,必不能容,二人迟早分道扬镳。” 好的,可以了,很厉害。 三国识其二,且考虑到曹操回中原不过三四个月,并未展现出什么狼子野心,这个评价反而更符合如今情形。 “不过,也只是稍需谨慎,太尉挟天下大势,诛杀董卓扶汉室之将倾,与君相比,此辈故一时之英杰,却无逆天之能。” 好的,谢谢,够了,足够了。 “嗝,戏兄过奖、过奖,”荀柔连忙放下碗摆手,这位大侠今天虽然没再说那句要命的,但这字字句句的意思,全都是那个意思,让他忍不住想叹气。 他想了想,决定表明态度,“志才兄所言天下大势,故智士之所识,然柔之见却异于此。” “国家天下之势,非在一时,善战之人常有,屈节得士者不少,天下一乱,英雄豪杰兴起,古往今来皆如此,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如此而已。 “天下大势,从来不在几个英雄豪杰、智士谋臣,而在百姓,汉朝之立,以信义得民心民力,至今弊病之重,非罪于董卓、袁绍之辈,而在失去民心。 “故今当重立信义,再得百姓信赖,百姓安,则天下安,纵一时失利,终不为下,百姓不安,则天下倾覆,人皆可为乱。” “柔非欲令天下,而是欲汉之大义,重安民心,此方为天下大势。” 荀柔不是不赞同戏志才对天下大势的点评,而是曹操等人虽然厉害,他的目标、对手并不是他们。 如果他改革成功,他们不会是麻烦,如果他改革翻船,那他就不会是曹操等人的问题。 路线问题,一定要提前说清楚。 戏茂长长吐出一口气,指点江山轻狂一扫而空。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他轻轻一笑。 “何意?”荀柔疑惑的一眨眼睛。 “在下明白了。”戏茂并不解释,“在下原想替太尉招降凉州豪帅,以此进身,如今看来,太尉大概并不想如此平定凉州。” “不错,使马腾、羌氐豪帅之辈,不加区别,一并加官进爵,封王封侯,再任其自治,绝非我之所愿。”荀柔愣了一愣,点头回答。 “旧日读太尉之书,闻太尉之名,至今方见太尉。”戏茂恭敬的欠身。 “啊?……什么书?”他才写了几篇文章,没出过书啊? “常山郡中诸吏,闻其少时从学太尉,有三字经、格物、数术、史论等书,言为太尉所著,莫非不是?”戏茂挑眉。 “……确实。”他几乎都忘了。 “太尉天纵之才,所学所成俱为安民,在下原本不敢相信,今日得见,方信天下竟有太尉,此天下人之幸也。” “……明年,柔欲在河东郡试行新策,已与府中众人商定一些,尚有一些将于年后议定,志才若想了解,可寻太尉府令吏从事荀缉。” 这年代让人最难适应的,就是这种夸张肉麻的表扬。 关键问题是,对方并非拍马屁,居然是诚心的,每每让他尴得抠出一间地下室。 “唯。”戏茂觑着荀柔不适的表情,只觉有趣,露出一笑。 天子行春之后,太尉府的新年会议如期举行。 仍然是府中年轻人开场。 这一次,众位年轻掾吏都提交来一份规规矩矩的文书。 虽然水平参差不齐,但比上一次算言之有物。 其实,这里有诀窍的。 大家各有职务,虽然日常玩忽职守,或者被尚书台兼领了,但有职务意味着至少有一个破题方向。 可惜诸位掾吏年纪虽轻,气势却不小,要修天下邮驿线路,要招募百万兵卒,要征辟天下贤人,要给他规划明年北定凉州,南下巴蜀…… 唯一靠谱的是曹昂,被聘于户曹,主民户,这位仪表堂堂,比他爹大概已经高了一头的曹家公子,提出应当修缮长安城外民居。 其实,长安城外哪还有多少民居,不过是委婉的说法,大多只是百姓用茅草泥土搭建的窝棚。 这是曹操之子。 固然是曹操之子。 荀柔心情有些复杂的点下头,“此时就交给子修,将需费人工、材料俱写实奏来。” “唯。”唇边已经长起青碴的青年,抱拳朗声应答,“昂必不负君命。” 掾吏过后才是干货,荀颢表示已同廷尉商定,想重新梳理律法条文,以适应当前形势;荀铮拿出一份商税执行细则,将参与今年税改;兵曹贾玑表示想重新确认一下战马数量…… 到了荀柔自己,今年开春先要迁徙百姓,到河东郡后颁布新政,再巡行各县,培训和监察官吏,观察新政执行,注意并州动向…… 任长吏的堂兄荀彧跟他同往,留守的钟繇、荀攸等人各有任务在身。 侄女荀襄,在考虑许久后,被留下来,继续训练兵卒,正好也帮忙照看刚成立的恤孤寺。 亲卫长换成典韦过后,荀柔自如许多,毕竟虽是侄女,但男女有别,多少有些不方便。 诸事安排停当,一切记录在档,执行如何,待一年之终,翻出记录,便可对比结果,再行赏罚。 亲哥送来的礼物,解了燃眉之急,有钱,啥都可以有。
第187章 再至河东 年关一过,风和日暖,纵尚未见草木,未发新叶的树枝稍间,已有鸟雀察觉春信,唱起春声。 在窝棚中幸运捱过一冬的人们,那些大胆又强壮的青年,半信半疑的登记下名籍,再一次相信了辜负过他们无数次的政府,怀抱希望到河东郡去找生活。 粮种已经准备好,河东郡的几座铁矿正在加紧制作农具,新年工作会议一开完,荀柔便准备尽快启程。 天子刘辩固然依依不舍,最后却也没说出挽留之辞,大概已经渐渐明白,即使开口也无用。 被丢在尚方所作坊的左慈,听说他要走,连忙抱了一匣子琉璃珠跑来,希望他能遵守承诺。 绿色、蓝色、白色的珠子,质地远不够后世那样澄净,也由于没有合适抛光工艺,缺乏光泽,也难怪玻璃工艺在这时候,一直发展不起来。 和温润的玉,闪闪发亮的金铜、漂亮花纹的漆器相比,玻璃显得不够好看。 “左君以为《太平经》上卷,是何物?”荀柔拨弄着那些珠子,挑眉看向左慈,待其人恰要开口,当机打断,“君千里而来,故为此书,凭这几枚琉璃珠就想借去,君自以为可乎?” “……那要如何?”左慈承认了他的逻辑,露出茫然之色。 “我说造琉璃,若只是寻常几枚珠子,哪需左君?往街市聘些工匠就是。我所欲得琉璃,水平如板,光洁透亮。”荀柔指了指前院待客敞轩,“如轩中瓷砖。” 陶瓷卖出一些,但还不算好,不过此物最体现价值是在夏天,此事他已托付给七兄父子,等天气渐暖,给大客商,当新鲜稀罕之物,卖去外地。 为此他还先给太学讲习广场制一批,等铺好后就可以拿来当招牌,能多抬一点价就多抬一点。 “不可能!”左慈当即摇头。 背门而坐,看树枝上麻雀打架的典韦,猛然回过头来。 “……制琉璃不同于瓷片,近于刀剑,且更脆薄,若制成板极易折断……实在太难。”左慈艰难解释。 “若是容易,哪还需请出左君?”说得出这话,就不是一般工匠了,荀柔脑筋一转,微微含笑,“左君以为,修道与前人一般,就能成功?如此也未免太容易,早就无数道仙飞升。” “这是什么道理?”左慈惊诧。 “老子、庄子、列子,可都是各得其道,方成圣人呐……” 荀柔一脸认真的开始胡诌,将上辈子小说里看的积攒功德、偿还因果、历劫开窍……一股脑输出。 别说,这些设定世界观宏大,逻辑链闭合,听上去挺像那么回事,还符合当下社会道德。 左慈被忽悠的表情一愣一愣,“……这是《太平经》上卷中所讲?” “道可道,非常道,惟恍惟惚,绳绳不可明也。”荀柔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闭眼摇头缓缓道,“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一睁眼,好家伙,大侄子荀公达就站在门外,眼瞅着他表演神棍,那眼神比他还高深莫测。 “咳,公达来了,快请进来,随便坐。”表演还得继续,荀柔厚起脸皮继续输出。 荀攸没有拆穿,坐下来安静的听他忽悠。 什么天仙、地仙、人仙,什么天地灵气……左慈恍惚间被拿捏住了,听了一脑改造琉璃,改造工艺,改造世界,造福人类,就能功德圆满,得道飞升,回去干活。 “小郎君刚才所说可是真的?那般真可以成神仙?”左慈走后,典韦忍不住问。 “咳,”荀柔不自在的低头咳嗽一声,有种写龙傲天网文被家人知道的酸爽,“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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