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隗的昏倒,成为整个宴会的终结,袁隗救了殿中所有人,除了他自己。 然而,在座公卿却很难对他产生感谢之意。 记忆还在,所有人都记得,就是如今“反董”的袁绍,将董卓引入雒阳城,然后自己逃走了。 用以威慑群臣的宴席散去,幸存者与亲族、好友相扶着起身,蹒跚走出大殿,谁都不敢多看殿前的铜鼎一眼。 一人脚下一软,没有站稳,竟从高台之上直接滚下去。 人的步速岂追的上,眼看那人滚至最下阶,伏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 没有人说话,文吏的亲友,忧心忡忡的加快脚步跑到其身侧,惶顾四周,却不知该怎么办。 “驾我的车将他送去太医署吧。”荀柔叹了口气,他走在后面,但直到他走到阶下,人们都围在殿前,没有反应。 有资格在宫中坐车的公卿并不多,大多数看上去并没有比倒在地上的这位好多少。 他们并没有真的在城头生死搏杀过,也不曾见过尸首盈野的战场,更不曾亲历京观的建造过程。一辈子在朝堂之中修炼出应对云波诡谲,水下杀机的城府,面对董卓这样直接突破人类极限的行为,直接破防,实在很正常。 “谁要你这等奸贼示好!伍校尉之魂今当索尔方去!”一个年轻气盛的文吏指荀柔怒骂。 方才校尉伍琼被董卓点名之时,破口大骂,声称荀氏叔侄出卖义士,他死都不放过两人。 这话不清不楚,但并不妨碍众人各种解读。 “慎言!”落在后面的皇甫嵩老将军,快走几步下来。 在众官之中,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算是镇定。 根本不需皇甫嵩多说,那年轻文吏身旁友人,已吓得面如土色,抖如筛糠,一把抱住他,捂住他的嘴,环顾左右,生怕下一刻就有西凉兵卒从四方冒出来。 “董君方受惊吓,失行狂悖,僭越上官,”小吏紧紧抱着友人,将之按倒在地,一起瑟瑟发抖,“死罪死罪!” “何事喧哗。”穿着盔甲的小将,领着一队兵卒跑步前来,“啊,荀太傅也在。” 小将找到一个认识面孔,上前抱拳行礼,露出一张干净年轻的脸,“不知发生何事?” 也不知是回过神,还是真的吓傻了,就在这时,脸被按在地面摩擦的董君,突然放声大哭。 “天也!曷其有极!” 天啊,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如此癫狂,何能为吏?”荀柔瞥了一眼小将,开口道,“公达,你领他二人去尚书台,录以病免去职。” “唯。”荀攸拱手受命。 “多谢太傅宽宥,太傅、太傅胸怀宽广……”文吏友人匍匐在地,头都不敢抬,连声致谢。 入仕之时的豪言壮语都忘了,比起继续提着脑袋做官,还是小命要紧。 荀攸与尚书台其他文吏,将两人和滚下台阶的倒霉蛋一起带走。 “多谢将军。”荀柔温言谢过热心工作的小张将军。 “不必,”小将摆摆手,不好意思的摸摸头盔,“若是无事,在下便继续巡视了。” “将军请便。”荀柔客气颔首。 谁人知道呢,这位稍显腼腆的年轻小将,就是在历史中让曹老板翻车,丢了亲儿子和族弟,连自己都差点丢命的张绣。 张绣继续巡视,公卿们迅速散去,被董卓招回雒阳,任命为宫门卫的皇甫嵩叹了口气,“今日伍君之举,实在是惊极失措,其人曾随已故张公征讨凉州,立过战功,还望太傅看在其为国效力的份上,恕其妻子。” 荀柔双手拢在袖中,“董公今日之举,实为震慑群臣,免其与叛党勾连。” 董卓已不再寄希望能与儒生文吏们合作,而是以反人类的行为震慑朝中公卿。 皇甫嵩苍老的、松弛的、布满皱纹的脸,更加惨淡了。 他领兵百战,当然能听懂荀柔的意思。 董卓要打大仗,而大战之前,统帅将领为稳定后方,会使用任何极端的方式和手段只为胜利。 他不再说下去,只以沙哑无力的老人的声音,感谢当初被招入雒阳时,荀柔在董卓面前替他打的圆场。 ……其实,可能还有一个原因…… 荀柔凝视向皇甫嵩,有瞬间想问他,明知道雒阳已被董卓所控,他为什么要卸了军职,空身一人入雒阳来。 但在最后一瞬间,他忍住了。 这种问题,已经没有意义。 无论皇甫嵩如何战功勋著,如何用兵如神,当他做出选择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他只能做棋盘上的一枚卒子,能被人指挥着走,再无从主宰自己的命运。 好在,至少是一枚还可以用的卒子。 荀柔没有再多说,准备告辞离开,正在这时,身后却有宫奴追赶上来,道董公请太傅回去议事。 议事之处换了偏殿,不必再对着满殿血腥,着实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议题干脆了当,如何阻挡叛军攻击。 其实也简单,雒阳周围历朝历代修建起八关,破关过后雒阳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而只要守住八关,外面的人也就无可奈何。 其中北向,东向的几个关口是防御联军的重点,需要善战勇将,函谷关是后路出口,防备西凉马腾、韩遂趁火打劫,南面四关,则在机动,一方面募兵采粮,另一方面也防备南面刘表等人突然出击,需要信任得过。 最后,大将徐荣派往守汜水关,段煨守函谷,李傕、郭汜、樊稠等人在牛辅的领导下守南面四关,而北面孟津、小平津 董卓望向荀柔。 怪不得,这样机密的军事会议,董卓也要让他参加。 荀柔看向吕布,见他虽还未反应过来,却也踌躇满志,跃跃欲试,点了点头。 “并州军自北来,熟悉关中一带地理,小平津与孟津二关,还需拜托吕侯。” 董卓将自己的大部队派出去,当然不敢将并州军留在雒阳城中。 “若是需要,柔亦愿一同前往。” “含光为太傅,岂能轻离中枢,”虽然嘴上客气,但董卓在荀柔答应过后,表情肉眼可见的变轻松,“含光是先帝所聘的太傅,自当随在天子身边教导才是。” 不过,虽然这般,董卓还是安排了张济守孟津,让吕布守小平津关,两人互为犄角,自然也可为监视。 之后种种安排布置,不一而足,虽则急促,却也井井有条,并无慌乱,显示出西凉军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一面。 事毕散席,董卓要设宴,荀柔推辞有高堂在上,要回家侍奉父亲,又被董卓连夸了几句孝顺等词,这才被放了告辞。 殿外,月亮已至中天,天空澄蓝,寥寥几点疏星。 侍卫高举火把,护卫他一路步下高台,荀攸照例在阶下轺车旁默然静候。 看见他,荀柔心中才缓缓落定。 抓着荀攸的手登上车后,车马驰出宫城,荀柔扶拭(围栏),抬头望向天上稀星。 今日大殿之上的一切,仍然如此清晰。 每个人面对恐惧的反应是不同的。 董卓今日在大殿之上的一切行动,除了为了要震慑群臣,还有另一个原因,一个董卓自己恐怕都不愿面对的原因。 他怕了。 十倍的军队,士族的支持,董卓甚至没过主动出击,只是寄希望凭借关卡,守住手中方寸之地。 如果说历史之上,董卓之败,大概就是从这一刻注定。 而对荀柔来说,最好的消息,是董卓终于要将雒阳的西凉兵将,派出去了。 “公达,”站在自家庭院中,荀柔看向荀攸,“并非是我告密。” 旁人家,他管不着,但荀攸住在这府中,他与哪些人来往,荀柔当然一清二楚,他不止清楚,也很容易猜到他们想干什么。 “是。”荀攸毫不犹豫。 “所以,伍君联络的西园军旧卒,你可知道详情。” 夜风习习,吹得广袖摇曳。 叔侄对望,荀柔静静的等待荀攸的回答。 公达,你真的愿意相信我吗?
第150章 我心则夷 打断荀氏叔侄沉默对视的,是来自董卓的使者。 使者送上两车礼物,一车是安抚荀柔的金银玉器,一车是送给荀采的锦帛首饰。使者谦卑的表示,董侯不会相信今日堂中的攀咬,请太傅放心,同时提醒他,两家联姻已经过了三礼了。 “董仲颖要为大将军了。”使者走后,荀柔主动换了话题。 “不错。”荀攸回答。 虽只是一个名目,但有与无还是有差别。 “袁绍举兵,董卓心生恐惧,必将、咳、必将迁都回长安。”荀柔以袖掩口,咳嗽了两声,“一则董卓出身凉州与羌人勾连,可为依靠,二则朝廷公卿多出关东,要断其联络,避免其人传递消息。” “三则,长安城池稳固,得关中地利,有山河之险,昔年张子房说高祖,以为凭之可当百万之众。” “今中原已乱,人心长草,势不可挡,避之锋芒,左守崤函,右定陇西、汉中张鲁不足为俱,巴、蜀之地刘焉虽有大志,却年齿已长,难成大事,自关中至巴蜀,则秦之故地,秦以之王天下,再凉州虽有马腾、韩遂,然其有二人,又岂能一心,此地商通西域,以此三处为根基,坐观东面诸侯称雄,待” 荀攸渐渐皱起眉。 环佩叮铃。 林木荫蔽的小径后,款款走来一个绿衣黄裙提着灯的窈窕淑女,只是表情不甚温柔。 “阿姊。”“姑母。” 淑女先是与荀攸回礼,转头杏眼怒瞪荀柔,“今日袁绍叛逆的消息传来,大人一直担忧等你归家,你不往后堂拜见,在此处为难公达?” “是,我这就去。”荀柔老实认错,转身去见亲爹。 荀采爽利转向荀攸,“公达可用饭?厨中备有汤饼。” 荀攸还在服丧中,只能素食。 “多谢姑母。”荀攸望了一眼荀柔背影,恭敬道谢,顿了一顿又道,“这几日,小叔父大抵也想素食清淡些。” 荀采稍愣了一愣,猜测大概朝中发生了什么,虽不明白,还是屈身以礼,“多谢公达提醒。” 荀攸低头回了礼,自回自屋去。 后堂,荀柔拜过父亲,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了袁绍等起义之事以及朝中部署。 荀爽知道袁绍四处结盟之事,此时也只能担忧怅然的叹了口气。 一方面,董卓霸朝,将朝廷搞到如今这地步,当然让人愤懑,另一方面,袁绍罔顾天子威严,伪造诏书,私自起兵,攻打都城,其中心思,让人不免深思。 “果然有十余州郡之长官,与那袁本初联盟?” “父亲勿虑,以儿之见,那联盟虽看似势大,实则未必能成事。”荀柔劝慰道。 “哦?”荀爽微微一惊,“此话怎讲?”
304 首页 上一页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