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的信中,先替他回忆了一下荀氏辉煌的历史“荀以十四世而忠贞为国”,又对他附逆感到痛心疾首“曾不念君父母兄弟”,最后劝他改恶向善,重新做人“内外响应共诛群凶”,充满了想给他当爹的向往。 “含光又非不知,比起我这个亲儿子,大人更喜欢你,”荀忱端着酒盏道,“担忧你一人在雒阳,务让我来照料,我要明知道会打仗,把你留在城里自己归家,我爹恐怕要对我施以大杖了。” “……岂至如此。”荀柔嘴角抽搐。 大哥,如此编排你自家亲爹,不好吧? “我近来勤练剑术,自以为有所得,”将酒一饮而尽,荀忱笑着玩笑道,“若真当兵临城下,当执剑为荀太傅护卫。” “……多谢十七兄爱护。”看出十七兄玩笑下的决心,荀柔明知不可能,还是将目光投向大侄子。 “公达……” “战事既起,何处太平,”荀攸平静回答,“雒阳与颍川,未有不同。” “……是啊。”荀柔心绪重重一沉。 一但烽火点燃,九州之内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荀氏如今可要与颍川共存亡了。 “……究竟要如何……”他过去谋划,是对,还是错? …… 无论世间人物如何争斗,初春的风,尚带些许寒意,吹拂了山川大地,渐销了冰雪,颍川丰饶肥美的土地上麦苗悄然破土。 高阳里外,彪悍的西凉军队,沉默的伫立,这些浓眉深眸,高鼻卷髯的兵卒,纵使举手投足间,也显出寻常军队难以比拟的肃杀与威慑。 主将的段煨叉着腿坐在马扎上,身上只穿了细甲,头顶是临时搭起的篷障。 这障就搭在高阳里里门前的一颗桑树底下,桑树回绿,枝稍露出点点嫩芽。 这是他来到中原后才能看见的景色,若在闲暇时,他是很愿意凝神欣赏上一刻,但此时却心中焦虑,连手中,兵卒特意到颍阴县城买来的本地纯酿,也尝不出味道来。 他看向同郡的友人。 贾诩作为董公帐下少数通儒术察礼仪的文化人,与他一道派来为使,为董公本人提亲。 董公想联姻颍川荀氏,想将太傅荀含光变成自己的小舅子,天下望族荀氏变成自己姻亲这件事,作为属下,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荀含光究竟是个什么立场,他看不清楚,但荀氏看不上董公这一点,他倒是瞧得一清二楚。 原本嘛,按照他们过往的习惯,董公想得到个女子,那是很容易的事,家里不愿意,抢回去就是。 但他也明白,贾文和说的对,这荀氏女,董公既然命人备齐厚礼一道,显然十分重视,况且,对方嫁了,将来是就是主母,他们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得好。 他们一路老老实实,遇见颍川兵马,也不与之冲突,以威慑为度,到了高阳里,奉上礼物,对方拒绝,他也按贾文和所言,并不强逼,就只是将高阳里围起来,每日上门求亲。 里中黔首要出入也不阻止,来荀氏求学的书生要离开也不阻止。 但眼看干围了三天,荀氏还是缩在里中,不时还能听见诵读诗书,这不免让他有些心急。 “文和,我们已照你之计,在此守候三日,若是荀氏打定主意不许,又该如何?纵使我们等得,董公也等不得。” “段将军说得是,”他身边,一身赭色儒服的贾诩,文质彬彬的点点头,缓声道,“若今日荀氏再不答应,入夜之后,就请将军放火。” 段煨顿时笑开,一拍贾诩的肩膀,“不错,文和兄此计甚妙就不知,”他复又皱起眉,“我只怕,荀氏会不会同那雒阳名族一般” “荀氏软弱退避,昔年联姻唐氏,今日必不至如此。”贾诩微微欠身,目光却凝向高阳里门,像是透过门能看见那个青衣素裳,沉静娟秀的女子。 第三日了,就让他看一看,这位出身名门荀氏的女子,到底能否做出正确决断。 若是死了,可就没意思了。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沿围墙边,苇草与黄杨木搭起荫蔽的敞轩,檐下荀氏孩童摇头晃脑背诵诗经,堂内,荀采俯身再拜向族中兄弟长辈。 “大人,诸兄,何以吝惜一女而取祸也?颍川比邻雒阳又无险阻,若战起两方以此角力,全郡百姓难以保全。” 荀采已换了一身红妆,鬓发如云,容貌清丽不减当年,唯眉目间再无当初惴惴之色,目光坚定,容光映照,耳边明铛熠熠生辉。 数年之间,荀爽苍老许多,须发皆白,额头起了数道皱纹,好在精神尚佳,往日以教授诗书为业,声名愈盛。 他长叹一声,有心不愿令女儿出嫁,却也知这已非一家之事,甚至不只是一族之事。 屏风之后的后堂,传来呜咽低泣之声,乃是族中妇人未嫁女子。 “诸亲何故哭泣,”荀采起身,昂首立于堂中,“我先嫁高门,后嫁侯府,董公当世人杰,足以荣身,已无憾已,不必作此哀戚之态,更令他人见笑。” 关闭数日的高阳里里门打开,段煨往大门瞟了一眼,又一眼,定住。 金簪玉饰,红衣灿烈,一众姿仪优雅的荀氏女,奉着一位仪态万方,盛妆娇艳的丽人,款款步出。 “敢问车在何处?”一名荀氏女上前问道。 段煨一时看得发愣,还未回身,身旁贾诩已起身,上前恭敬的荀采引上轩车,复又转身,“董公特意提起,请慈明公前往观礼。” “我弟便在雒阳,董公还怕无人观礼吗?”荀采撩起帷幔。 馨香袭人,贾诩欠身颔首,不抬头道,“女公子说的是,只是董公赤心一片,不能不请见慈明公一面,以全人伦孝道” “不必多言,”荀爽忍不住露出悲愤之色,将手中拐杖一杵,“我女出嫁,为父岂能不往观礼。” …… 族兄和公达都不愿走,荀柔琢磨了一下,觉得也行,将他们都塞进三台,雒阳城中若论什么地方最安全,也就是天子身边。 原本公达都能任二千石太守了,但中枢官员可以比地方官高,正好前御史台长官御史大夫被董卓砍了,该位置在前汉属于二千石,为宰相之副二,本朝职能缩减变成与尚书台齐等的千石,也勉强算平调。 大家都有事做,也免得去干危险勾当。 董卓新钱渐在民间少用,荀柔找来可信的商户,要求他们交易时候收新钱,只要在交易当旧五铢百分之一,他就愿用五十比一兑旧五铢钱给他们。 这些商户投到他门下,为图庇佑,向来也有敬献,没成想还有这样好事,只要兑换,就能赚一倍,还能拿了五铢钱,又到白马寺兑金子,自然十分积极并且嘴紧。 如此物价摇摇晃晃、勉勉强强,竟真的稳定平衡下来。 但荀柔已无暇为自己的成果高兴,当得知董卓派段煨贾诩二人,前往颍川迎娶荀采的消息时,迎亲的队伍已经到雒阳城门了。
第146章 父子再见 …… “太傅……” “荀君……” “含光……” 荀柔眨了眨眼,回过神来,看向围拢露出担忧的诸君,靠近身侧的两位尚书,甚至虚扶的伸出手。 怎么回事? 他今年二十二,不是九十二,还是,他看上去向经不住事,要气晕过去了? “请再说一遍。” 他平静的绕过席案,走到向前来报告的百夫长面前。 “镇远、镇远将军段煨领五百骑兵自轩辕关入关,”百夫长感到莫名畏惧,不由后退几步,又将身躬得深些,“持太傅之父与姊,将至开阳门,我家将军不知缘由,遣我禀报太傅。” “替我谢宋将军提醒。”荀柔施礼。 “不敢,不敢。”百夫长深深弯腰。 “宋将军与高将军还驻守城南?” “是。” 荀柔点点头,广袖一摆,回到案前,撩裾跪坐,提笔手书传符,书毕用印,“请二位将军,各遣五百步卒,”在尚书台尚书、侍郎纷纷劝说声中,继续道,“于开阳门外列阵。” “啊……”百夫长一愣,背后激起一层冷汗。 他以为自己就是传个话。 “怎么,我遣不得二位将军?”荀柔微微侧头,眸色深沉,递出一尺长的竹片。 “不,岂敢……”百夫长跪拜,双手接过,不敢看那如白玉剔透的手,“小人领命。” “荀太傅息怒……”、“太傅还请三思……”尚书侍郎们眼见兵卒拿了命令离开,再次围上来。 “诸君放心,”荀柔再次起身,在人群围拢之势中,走到兰錡架拿下佩剑,“柔自有分寸。” 他们以为自己气疯了? 呵,怎么可能! 荀柔活动了一下左手,方才蜷得太紧,手指有些僵,革带都解不开。 “太傅不如打探清楚,再做打算……”、“正是、正是……”能在雒阳中枢活到现在的官吏,无不是既识时务,又通机变,此时看太傅似乎怒急要同董卓硬刚,无不心惊胆战,担忧劝阻。 吾剑未尝不利! 荀柔全然将周围的话当蚊子嗡嗡,低头与革带斗争,终于“嘣” 革带绷断了。 堂中一静。 “十七兄也要阻止我吗?”荀柔抬起头来,望着身旁之人。 荀忱,十七兄,他很想挠头。 但能怎么办。 他只能默默解下自己的革带。 劝阻暴怒的族弟,这个艰巨的任务,还是留个公达吧。 浑身玄墨,四蹄雪白的骏马,伴着响亮清脆的空鞭,飞奔踏过长街,路中行客远远听到鞭响,无不急忙避让。 马蹄扬起尘土,荀柔咬紧牙关,紧紧盯着前方笔直,通往开阳门的道路。 董卓要做什么?要挟、威慑、威逼,摆布他?要用父亲和阿姊威胁他? 痴心妄想! 董仲颖以为,他真的害怕他吗?真的害怕西凉兵吗? 大不了玉石俱焚,同归于尽而已。 砷砒,乌头,钩吻,水银,五石散,**…… 马上玄衣高冠的青年太傅,拉紧缰绳,将马拉得扬蹄立起,长嘘一声,在开阳门前停驻,溅起沙尘。 荀柔默默平静呼吸,一人一马,占住城门,紧紧望向缓缓行来的部队。 队列之中有一抹鲜丽的红色。 明亮红色的帷幔,装饰着兵卒包围之中的车架。 粗麻的缰绳被蜷进掌心,几乎将掌心的软肉磨出血。 ……董卓竟敢! 前行的部队停住,短暂的骚动过后,两骑一前一后小跑着迎上来,很快,两边已能看清彼此面容。 对面两人相貌皆异中原,当先的将军身着全甲,半脸短髭,环眼阔口,其后文吏一身儒服高冠,颌下短须,身材圆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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