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太傅并不看他们,只以一贯低柔和缓的声音,问前来禀报的小黄门,“奏疏是何人所递?” “是……”小黄门小心觑着他看不出喜怒的容颜,“是大将军遣袁本初送来的。” 小道消息称,太傅和袁家不是很对付。 “知道了,”太傅神色不动,轻轻点头,“多谢。” “不敢。”小黄门依然匍匐在地。 “先生?”“太傅……” “太后有恙,二位当回宫侍奉,”荀柔声音仍然不徐不疾,“我即刻往大将军处问询此事。” 无论他怎么想,这时候都得代表皇帝走这一趟。 而此时大将军府,正在商议的也正是此事。 准确的说,荀柔眼见一个帽插鹖毛的赤袍中年男子,从大将军府邸怒气冲冲而出。 “曹校尉?” 那人头一抬起,正是典军校尉曹操。 “含光为董卓奏章而来?” “正是,”荀柔点头,自马车上下来,“陛下关切,让我前来询问。” 曹操浓眉皱了皱。 “看来,此问不妥。” 曹操先是苦笑,张了张口,却未出言,长叹一声,拱手道别,挥袖而去。 府中气氛果然不妥,荀柔一进正堂,就见卢植、郑太两位老大人,怒气冲冲,主簿陈琳皱眉叹气,而另一边,袁绍一系踌躇满志,唯何颙眉头微皱,显得忧心忡忡。 各方态度一目了然。 按律,大将军可以调动天下兵马,何进对荀柔之问直言不讳,直道的确已发诏令招几路兵马入雒阳。 何进并未完全信任袁绍,除了董卓,还有丁原招来的并州兵马,桥瑁带来的河东兵卒,以及王匡招募的三河子弟。 然而正因如此,何进显然以为自己顾虑周全,很是坚定。 荀柔听完他所言,望了一眼满堂众人神色,未再加言语,沉默点头,表示明白。 不久,他在尚书台,接待了前来拜访的侍御史郑太和尚书卢植。 “董卓强忍寡义,志欲无厌,若授以大事,必将恣凶欲,危及朝廷。”老先生郑太抚着胡子,叹了口气,端起案前酒盏,以此浇愁,“还望太傅再劝阻劝阻大将军。” “我曾董卓共事,其人凶悍难制,若招之入京,必生后患。”卢植亦道。 荀柔望着眼前水盏,良久才问出一个问题,一个看上去,与此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不知,二位可知道,昔日董氏所占千顷良田,如今归了何人?” 在两位老臣不解的目光之中,他勾了勾唇角。 前几日,随丁原至雒阳的吕布,替他捎来波才来信,问他是否需要调兵来此,人虽不多,可以丁建阳部名义,随之入京,调来一千人。 荀柔不知波才如何与吕布认识,但已明确送去回绝的书信。 从昨日起,他唯一一个关键问题只是,如何才能让堂兄荀彧,理由充足、无可反驳、自然的离开雒阳城,如此而已。
第122章 私心公义 “阉竖为官,古今宜有,为世祖假之权宠方至于此。”前几日送走郑泰、卢植两位大佬,沐休又迎来治国能臣阶段的曹操,“欲治其罪,一狱吏足矣,如今事已宣露,吾见其必败。” 一把丰茂黑须的曹孟德,捧着酒盏,满脸苦恼,满腹忠肠,一顿吐槽,“乱天下者必何进!” “孟德兄眼光长远。”荀柔执勺为他添酒。 袁绍看到的是诛杀宦官带来的声望和权利真空,郑泰等人看到的是董卓狼子野心、欲侵霸朝堂,只有这位看出,这是天下要乱的征兆。 ……好吧,也未必。 听说当初袁绍他爹死了,全天下名门望族前往吊唁,孟德兄也说过,乱天下者必是袁本初。 说不定这就是曹某口头禅? 毕竟,眼下谁能想到宦官还真能把何进杀了? 即使袁绍,想到也不过是两败俱伤,坐收渔利。 “往日之乱在外,朝廷尚可平之,如今乱起腹心之内,”曹操长叹,“天子清明,却尚年幼,如今社稷不稳,天下将崩,却不知当何去何从。” 叹则叹已,曹老板也不是来求指导人生的,吐槽过、迷茫过,又收拾精神告辞离去,“大将军身系天下,我当再劝之。” “含光早知今日,故终不用族中兄弟。”青衣缣巾,长袖垂地,琥珀色眼瞳凝眸望来,如静水深流,神色不明。 夏日炎炎,大家不约而同没着那么整齐,端整严谨的荀文若,就格外鹤立出群。 虽然是问句,但堂兄此时出口,显然心中已有定论。 荀柔沉默了一下。 正值当龄,才学出众的族中子弟,全都留在雒阳,就是为协助他这个毫无副翼的太傅,他不是不知道。 大材小用让人管理一间小小商铺,如今又将人全送去青州那等僻地,大家始终毫无怨言,但心中恐怕未必没有疑惑。 “在天下人眼中,我受先帝厚爱,受如今天子信任,若不以死相报,恐怕就是不忠之臣,要受天下唾弃。” 和盖勋、傅燮这样的忠臣相比,他什么都没做,不过入宫陪刘宏唠嗑,给刘辩讲讲经文,却得到几乎无与伦比的宠爱和信任。 “然,”他抬头望向兄长,“这并不意味着,我便要遵从灵帝遗志,带着荀氏,带着颍川士族为之效死。” 刘宏看重他,因为他识时务,懂分寸,有底线,又圆滑。 屡屡加恩,是要他带着颍川士族在朝廷上制衡外戚,以及袁氏为首的汝南士族。 太傅,是唯一可以抗衡何太后礼教孝道的存在,朝廷之中,只有太傅能干涉天子诸多私事,比如:婚姻。 但同样,太傅虽为上公,却不能像三公一样开府,拥有私人班底,他如果想要得到实权,必须求助家族以及盟友支持。 但,他不愿意。 他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带着亲朋好友,为他冲锋陷阵,粉饰太平。 荀彧蹙了蹙眉,正待反驳,却又听他继续道,“况且,灵帝看错的人,不是我,是何遂高。大将军陡握兵权,杀伐果断,先灭蹇硕,后诸董氏,转眼掌握乾坤,我亦无可奈何。” 士人通过朝堂力量制衡天下,那是建立在天下安稳的前提之下,何进作为大将军没有做到第一步,他也没办法不是? 荀彧沉沉望了一眼堂弟平静的面容,“是无可奈何,还是私心?” 他实在未曾想到,堂弟竟然一年多前,就预料到如今之局势,却毫无作为,放纵至此。 “……是私心。” 槐树枝丫探出屋檐,下垂的白色花穗,在微风之中飘零在檐廊下铺设的木板上,碎碎点点。 荀柔伏在案上,轻微眩晕,横向视野,让他眼中的世界奇妙的与以往不同。 交织朦胧的视线中,堂兄青衣身影已看不见,春风三月的熏香却仍然在空气中缠绵。 将涵养如荀文若,气到拂袖而去,大概这世上也没几个人。 就……还挺有成就感。 轻笑一声,指尖沾了酒水,在桌上点出纵横。 很多话,堂兄知道不必说。 他们受过一样的教育,读过一样的书,在同样的环境长大,他并没有不知形势,不辨黑白,所以,他们彼此知道,这的确是他做出的选择。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何进与宦官之争的末路,“算了,总之……还是抓紧吧……” 荀柔扶着案坐起来。 毕竟,光熹元年之夏,快要结束了。 …… 外将逼迫,令何太后屈服了,她终于在立秋之前,责退后宫宦官,以三郎署官入守宫庐。 大批士人官员进宫,重掌自桓帝时代失去的内宫政权。 按照历史,他堂兄荀彧正是在这一时期成为守宫令,秩六百石,负责御纸笔墨及尚书财用诸物及封泥。 听上去,六百石守宫令比四百石尚书台侍郎要高,但论实际职权,尚书台民曹负责上奏文书、天子诏令,而守宫令不过是库管而已。 当然,他如今关心的,自然不是荀文若的升职通道。 何进征招的外将,各自到达进驻之地。 这其间,还发生过一个插曲,董卓未停在何进安排的上林苑,而继续东进至渑池,宣召数止不听,又进河南。 于是何进派出侍郎种邵为使,往军前叱之,让其还军。 这次,董卓终于怂了,改驻夕阳亭,不再东进。 公卿们惊心于其人兵马众多,何进虽然按住了他,也未尝没有忐忑之意。 如此,再加上何太后退让,并何苗亲自登门劝说,何进诛杀宦官的积极性,一落千丈。 荀柔听说袁绍数次上门劝说,都没有再说动大将军。 若非廷尉府来消息,说袁绍以大将军名义,诏书州郡抓捕中官家属,他还以为,历史改变了。 就在这时,一条消息,传到尚书台。 颍川名士陈寔于七月甲申去世,终年八十四岁。 “请荀侍郎前往吊之,亦可稍为我致意。” 尚书台内商议,荀柔直接道。 这是他计划之外,但更合情合理。 陈寔是名士,去世朝廷是一定要派人去的,而这里没有一个人,比堂兄更合适。 “自然,此事非荀君不可。”尚书令连连点头,相当理解,“听闻太傅家与陈家有通家之谊?还请节哀。” 荀柔敛袖,颔首致谢。 多少年了? 好像从他小时候开始,那位长者,就是白发苍苍,和蔼温厚,就像过去每年,陈家都会寄一份给他的柿子干,恰到好处的亲近关怀。 没想到。 忽然,就走了。 堂兄沉默的揽裾起身,在殿中拜领任务,然后便转身出殿自去作准备。 望着他六亲不认的背影,荀柔眨眨眼睛,也扶案站起来,表示散会。 以朝廷名义前去吊唁,又要出行数百里,并不简单,要安排仪仗、车马、祭礼,关于规格,太仆寺听说也吵了一吵。 堂兄每日奔忙,荀柔如今虽然也住在尚书台,却好几日都见不着他。 入夜之后,由于没准备为刘家节约灯烛,居舍内灯火通明,即使如此,荀柔也不得不躬腰凑近,才能看清地图上细小模糊、并被虫蛀的细节。 也许在真实之中,那会是一座高耸的山峰,或者幽闭的峡谷。 “荀太傅。”在宫女引导下入室,荀文若玄衣高冠,捧着书匣进屋,态度庄严肃穆得,好像与太傅只有上下级关系。 “阿兄,”荀柔抬头,略带惊喜。 他还以为,他哥在离开雒阳之前,都不会再给他一个眼神了。 荀彧公事公办的表情,维持不下去了,他原地沉默片刻,将手中书匣放在桌案上,犹豫片刻推过去,“这是自光武以来,诏令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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