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没说话。 看来是不行。 兰索叹了一声,他扔掉酒杯,丁零一声,杯子滚到砂金脚下,触到鞋尖,被迫停住。 他侧过身,一脚踩在露台边缘,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在他逃走的前一秒,砂金开口了。 “兰索,我也是会生气的。” 兰索一顿,他回头,发现砂金手中拿着砂金石,基石表面发出暗淡光芒,像有什么蓬勃惊骇的浪潮即将冲破封印,倾泻而出。 “等等,你确定要在这里吗?!” “等等!!” “一切献给,琥珀王!!” —— 今天是怎么了,明明没喝酒,为什么总想起那些烦人的事情呢。 兰索晃晃脑袋,他视线捕捉着下方每一个人的行动轨迹,很快,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奥斯瓦尔多·施耐德不在。 卡卡瓦夏和‘兰索’呢? 兰索精神一振,他跳下露台,衣角擦过理石,倏然,背后传来一阵冷意,像是被毒蛇从暗中盯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猛然回身,像一只戒备中的动物,准确地看清了阴影中的轮廓。 是奥斯瓦尔多·施耐德。 他如一条盘旋在粗壮树木上的冷血动物,沉静、冷酷、苛刻地审视着兰索的一举一动,即便自己的存在被发觉,也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改变。 “施耐德先生?真巧,您居然在这里。”兰索不经意地挪到一个最方便逃跑的地方,语气中带着些惊喜、惶恐、不安和小人物的自卑与心虚。 “我不喜欢热闹,你弟弟有好转吗,我听医疗部的人说他现在情况比较稳定。”施耐德说。 “托您的福,他已经完全康复了。” “那什么时候能再度深入地下遗迹寻找你许诺的宝物呢?实不相瞒,沙王「塔伊兹育罗斯」的残骸,我本人也相当感兴趣。” 施耐德走出阴影,几十万光年外,某颗行星的光芒洒落艾吉哈佐,朦胧的光线如一层涂抹阴霾的雾气笼罩在他身上,令周身气氛变得阴沉、厚重、无法呼吸。 沙王的残骸,一个捕风捉影的猜测,没有任何实质证据能证明,很可能掘地三尺也无法挖出一片虫子的残壳——从结果来看,这是一场胜率为零的豪赌。 如果将目光从结果转向过程,这或许又是一场世间最盛大的演出,舞台已经搭建,演员即将就位,拉开幕布,闪光灯下的各位会在剧目最精彩的瞬间露出怎样迥异的神情呢?兰索深感好奇。 胸前的阿哈之骰开始发热,欺骗与蒙蔽的欢愉令他骨子里的血液流速加快,他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偷学了某位高管,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兰索面对施耐德,在身后攥拳的手掌微合,三根手指捏在一起,做了个旋转骰子的动作。 另一枚属于‘兰索’的阿哈之骰开始转动,忆域中,艾吉哈佐的天空开始转动,日升月落,晨昏交替,时而黄沙漫天,时而晴空万里。 时光飞速流淌,星舰周围散落的勘测仪器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博识学会的学者与星际和平公司的员工如同漆黑的蚂蚁,乐此不疲地奔波在干旱贫瘠的土地上。 一艘艘小型勘测舰从天空降落,带来源源不断的人力和物资补给,持续不懈地填充这片贫瘠的黄沙。地上的勘测站捷报频传,一枚又一枚碎裂的真蛰虫甲壳被挖掘、清洗、研究,学者们气势高涨,无数证据证明在拱卫‘沙王’的亲卫队残骸之下,一定藏着更珍贵的宝藏。 真的吗? 兰索高高俯瞰这一切,施耐德站在他面前,情绪一如往常,他未察觉到梦境加速,梦中配角无法窥探梦中奥秘,这是梦境的底层条律,他身后,一个庞大的科考挖掘站正在建立,如同新生的遍地虫群。 “明天,明天我们将找到沙王的遗骸,施耐德先生,我保证。” 兰索勾起嘴角,笑了。 —— 第二天,白昼,星舰最高处。 化身灰雾的兰索凝聚出身型,他坐在最高的暸望塔上,看向艾吉哈佐的日出。 极光般的火红光带横亘天空,风中有沙土的干涩与燥热,得益于卡卡瓦夏的精准记忆,这里的环境逼近真实,地平线上的火红星球正徐徐升起,地表开始升温,要不了多久,这里便不再适合看风景。 “找我来有事吗?” 稍显青涩的嗓音里透着不情愿,在兰索下方的平台上响起。 兰索低头,高高的金属桅杆足以使他俯瞰一切,此刻,那个刚成年的自己小得如同一粒粟米。 兰索注视着对方。 ‘兰索’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手中凝出骰子,脚下灰雾流动——他感受到了危险,在对面那个一直没有攻击性的自己身上。 “怎么,终于想来和我竞争‘主角’的位子了?”‘兰索’坏脾气地哂笑。 “别紧张,我只是想找你谈谈上次没说完的话题:你为什么来这?”兰索看着他。 ‘兰索’没说话。 “回答不上来吗,之前我询问你的时候,因为过去的我没告诉过这时候的砂金,或者说卡卡瓦夏,为了隐藏梦中缺失的逻辑,梦主才会让我的替身使者故意打断你的回答。” 兰索从桅杆高处的瞭望台上站起,视线低垂,略带深意。 昨天,他在和施耐德谈话时听见了阿哈之骰运转时响起的声音,在加速的梦境中亲眼见证一片片从黄沙中挖出的真蛰虫残骸,而那时,他怀中的骰子只是发热,并未启动。 这片黄沙下除了艾卡亚什的遗迹外什么都没有,不可能被挖出的残骸从何而来? 除了向阿哈之骰许愿,兰索想不到其他办法。 在地下遗迹时,卡卡瓦夏能凭空造出真蛰虫碎片就引起了兰索的怀疑。 “你见过我使用骰子,在这片黄沙中变出真蛰虫,对吧,砂金?” 兰索仰头,向着绝对无法回应他问题的天空投去呢喃的问句。 几秒后,他的语气变得坚定。 “你见过我,砂金。”而我不记得。 凭借有关那位欢愉令使的零星碎片在梦中凭空构筑出一个人,揣摩语气,模仿招式,推测行为,尽力补全梦中另一位‘主角’的空缺,以保证记忆中的场景顺利复刻,剧情继续进行,这是卡卡瓦夏、又或者说梦主现在在做的事情。 阿哈之骰发动的一切景象、灰雾涌动的模式,都是曾经真正的他在砂金面前做过,又被对方亲眼见证的。 “擅闯这里的不速之客是你,不是我,你凭什么想顶替我的位置。”穿着白色祭祀袍的‘兰索’冷冷道。 的确。 兰索对上对方冷酷的视线,这一刻,他直视过去那个阴郁、坏脾气的自己。 “我没想顶替你,但我的确做出了与记忆中不相同的决定,才让卡卡瓦夏不得不塑造出你,保证梦境的稳定。” “加入星核猎手后,我曾潜入过庇尔波因特,从结果而言,我窃取了战略投资部的情报。但那并非出于好奇或找乐子,我在跃迁后醒来,在控制台旁看到了一个造型非常丑陋的蛋糕,蛋糕盒上别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战略投资部的情报中心’。” 刃改装的星槎跃迁效率堪比星舰,但副作用之一是会引发比一般星舰更强的精神震荡,直到现在,兰索也经常会在跃迁中昏迷,并产生短暂的失忆。 以防万一,他会用纸条记录下跃迁前的目标,以防醒来后找不到目标。 因此,他坚信这个地点是他接下来任务的目的地。 “但最近,在前往匹诺康尼之前,我突然觉得,我似乎忘记了什么。” 兰索平静地叙述,他的声音融进风里,没有刻意放大音量。 他不是说给下面那个傀儡听的,风会将他的话语带给这片梦境真正的主人。 “遗忘很可怕,我早已从他人身上见识过被那条命途侵染的后果,我以为我能幸免于难,为此侥幸许久,但现在看来,我很天真。” “砂金,我去庇尔波因特到底是因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吗?”兰索望向天空。 庇尔波因特的糟糕开局不是他们的初遇,只是第一面延伸许久的重逢——一个相当鸡飞狗跳遗憾诸多的重逢。 孤独的飞鸟掠过天际,融进天空火焰般的光纹中。 无人回应。 果然。 兰索很轻地吸了一口气,他终于下定决心。 他必须要找砂金问个明白,为此,他要尽快从梦境脱离。 他身后毫无征兆地弥漫灰雾,形态各异的替身使者从他渺小的身影中钻出,俯身看向下方的‘兰索’。 “我会杀了你,请忍耐。”兰索轻飘飘地开口,宣判了对方的死刑。 ‘兰索’瞳孔一缩,无可抵御的压力袭来,他本能地想要逃跑,才发现四周已经被对方的灰雾占据。 无路可逃。 兰索从桅杆上俯冲而下,锋利无比的细剑上缭绕灰雾,剑锋颜色深邃如墨,骇人杀意从眼中拉出弧光,仅仅一次呼吸,利刃近在眼前。 ‘兰索’身形破碎,化为灰雾,他,或者说梦主,在观察兰索行动后开始对自己的战斗行为更新迭代,他反手抽出细剑试图抵挡,但连一秒的冲势都无法阻隔,剑被斩成两段。 被劈开的灰雾无法复原或流淌,它们停止流动,像被冻住了,之后,快如闪电的斩击袭来。 ‘兰索’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拱卫在身边的灰雾被切成碎片,像快刀片五花肉,天光从缝隙中突入,下一秒,他就被那双冷意凛然的浅色眼睛死死盯住。 最终,外强中干的壳被彻底击破。 ‘兰索’摸出阿哈之骰,刚要弹起,就被一往无前的剑锋削断了手腕。 骰子在惯性中飞出,从庞然大物般的星舰上向下坠落,如同一颗死去的星辰,很快消失不见。 兰索一脚踹飞对方,蓄力前冲,双手握着剑柄,在‘兰索’恐惧的表情中将剑插进对方胸膛,冲劲过大,剑锋莫如星舰坚固的外壳,深深没入近一寸。 他抬头,看着濒死的自己露出绝望神情,伤口涌出蓝色忆质,浓稠饱满,喷溅在他脸上,蒸发不见。 兰索再度推动剑柄,抵至最末端,表情没有丝毫起伏。 “你……”‘兰索’,又或者说那个记忆的傀儡五官开始破裂,像一个不堪重负的水球,从无数孔洞中往外溢内容物。他嗓音嘶哑,话音断断续续,努力地抓住细剑。 梦境在震动,与记忆有所冲突的展开引发连锁反应,梦主的力量在负隅顽抗,‘兰索’身上的贯穿伤正在逆向愈合,源源不断填补上来的忆质弥合肌肉,又被上下切割的剑锋再次斩断。 一场剧烈的拉锯正在进行。 “别怕,我会带你回去。”兰索坚定不移地抵着剑柄,直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浅色眼睛,“我们不能永远沉沦在梦里,这没有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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