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听到了王幺幺因过于虚弱又变得很微小的声音。 “爸爸。” 张楚岚想,王幺幺喊他了,他得过去才行。 即便,他已然站不起来了。 他爬也会爬到王幺幺和王也身边。 最终他爬到了,小心翼翼地将这世上他最重要的人抱在了怀里。 王幺幺醒来后,总是做噩梦,被喊起来却也不说话,木楞地看向前方,然后问张楚岚:“他们都救出来了吗?” 她问了一次又一次,明明每次都知道答案了,却还是要问,似乎她这样就能安心,就能睡个好觉。 张楚岚看出她的不对,坐在她的床头,轻声说:“幺幺,我知道你杀人了。” 她问了一遍又一遍,无非是想要确认她杀人是有理由的。 王幺幺瞪大眼睛,然后害怕地缩成一团,颤抖着说:“爸爸,我不想的,我好害怕。” “但是我不杀他,他们出不去。” 王幺幺还记得自己用了好久才抹断了拴住自己的链子,然后在守卫再次过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拿铁链勒住了他的脖子,任那个人如何呼救,也不肯放手,一向柔软善良的她,在那时却一点善心都没起,她胸中全是杀意,只想置他于死地,这不是冲动杀人,更不是无可奈何的防卫反击,这是谋杀。 她缩在被子里,蜷成一团,作为谋杀的凶手,她对此一清二楚。 可她还在为自己辩解:“我没办法的,我不想杀他的。” “不,你想,”张楚岚变得很冷漠,对王幺幺再没了平时的笑脸,“幺幺杀人需要杀意,没有杀意杀不了人。” “你想杀他,所以他死了。” 这句话太重也太刺眼,戳穿了王幺幺安慰自己的谎言。 可她不敢哭,她怎么敢哭,她是凶手,杀了人就当承担罪孽。 张楚岚静静地看着王幺幺崩溃的样子,许久之后,说了一句:“幺幺,擅自掠夺别人的性命是不对的,可是,杀人也是有缘由的。” 他并非在为王幺幺辩解,他只是在陈述事实:“幺幺,没谁想做这种事,你当时是不是在想不杀了他,确定他确实不能再反抗,不能再打你们,你们就可以出去。” “即便这里面逃走的人,不包括你。” 王幺幺缩在被子里,微微动了动。 “幺幺,你因为救人被抓走,又因为救人而杀人,”张楚岚问她,“你明明可以当作看不见,为什么一定要掺和其中呢?” “爸爸,我不想的,我知道自己要是失败了,爸爸肯定会伤心,我不想爸爸伤心,”她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但反应过来,已经打算这么做了。” “你看,”张楚岚慢慢扯过王幺幺的被子,跟她说,“这就是缘由。” 王幺幺泪眼朦胧地抬眼,张楚岚笑了笑,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跟她说:“我和宝儿姐都杀过人。” “我们不会无缘无故的杀人,只是走到那一步了,没办法。” “况且这个圈子跟正常人的世界不一样,没有谁遵循法律,遑论道德,你若是遵守了,而他们没有,那你就会陷入困境,被逼上绝路。” “幺幺,杀人令你很恐惧,对吗?” 王幺幺点点头。 “那就记住这份恐惧,背负这份罪孽,走下去,继续走下去。”他揉了揉王幺幺的脑袋,笑道,“没什么值得你回头的。” “爸爸,”王幺幺抓住张楚岚的手,好奇的问,“那爸爸杀过人吗?” 她说的是王也。 张楚岚闻言愣了愣,然后长叹一口,笑道:“没有。” “他即便被逼入绝境,也不曾动过杀心。”他说,“老王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为什么呢?” “因为老王是个很强大的人,无论身心都是个很强大的人。”张楚岚说,“我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人,都再没遇到过老王这样的人,一个令我自惭形秽的人。” “幺幺,你不需要做老王那样的人,”张楚岚笑道,“你不够强大没关系,只要能够至始至终怀有一颗善心,保有自己的底线,问心无愧的活着就可以了。” 家庭影像回忆录 王幺幺升入高中之后,张楚岚和冯宝宝在某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忽然失踪了。 在失踪后,王也倒表现得很冷静,他交代了所有人,说了很多事,最后回到幺幺身边,摁了摁她的肩膀,跟她说:“幺幺,我有件事要跟你讲。” 王幺幺紧张地捏着校服的衣摆,急切地问他:“爸爸,爸爸和宝宝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到底能不能回来? 王也看了她许久,或许也有些失语,他看着王幺幺的脸,想到另一个他朝思暮想的人,他一贯冷静从容,可是这不代表他会真的没有情绪波动,相反他很伤心、很恐惧,可是这些情绪在找到张楚岚之前全是绊住他找到张楚岚的挡路石,所以他把这些收拾地很干净。 但是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在这世上最像张楚岚的人面前,他还是红了眼眶。 他喉咙像梗住了一块坚硬的石头,梗地发疼,说话都有些艰涩。 “幺幺,张楚岚和冯宝宝可能回不来了,”王幺幺脸色忽变,眼睛瞬间积起了水汽,王也没有安慰她,“但我会去找他们,一直到找到他们为止。” 王幺幺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她抓起王也的手,紧紧抓住,颤声道:“爸爸,你是不是和爸爸一样,不回来了。” 她终于忍不住哭腔:“你们是不是都不要幺幺了?” 王也没有回答她问题,看着她和张楚岚相似的面孔,低声道:“我自小出身不错,家庭也不错,从来没有体味过不幸,所谓的苦难我能理解,能同情,却做不到共情。” “幺幺,这是因为我所谓的苦难全是我自己建构的,那不是真正的苦难,可是,张楚岚经历过。” 如果从来不曾获得过幸福,那么不幸就只是普通的有别于别人顺遂人生的另一种生活方式,可是拥有过幸福,还在庇护之下长大的孩子,骤然被丢到谎言、监视、欺凌、排斥的世界里,其中所呈现的反差不是任何人能忍受的。 可张楚岚却忍了十年。 或许张楚岚长期呆在黑暗里,已经习惯了黑暗了,但是他能隐忍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又有多适应这种黑暗,单纯只是不得不。 这世上有太多不得不。 可张楚岚尚在稚童的年纪就学会了何为不得不。 王也不是个圣人,不是张楚岚所说的那般,见到谁都想拉一把,他是个术士,最信命理,这世上有那么多人为了各种各样的执念,用尽千般手段,想要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可绝大多数人都失败了。 王也知道。 可他也只能,叹一句,这就是命。 但张楚岚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个问题王也也一直在想,下山的时候,他第一次看清张楚岚曾经模糊的影子,他就发现了这个人的不同,于这世上,尤其是于他的不同。 他毫不犹豫地将即将违背本心坠入黑暗的张楚岚拉出来,又心甘情愿地跳进他设下的陷进,躺在狭小酒店的床铺上,听着张楚岚在昏黄的灯光中与他坦白,把自己那些干净的、肮脏的、情愿的、不情愿的心思一一剖给他看,他却不敢直视张楚岚,他躺在床上,笑着感叹了一句:“对,我可是这世上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大好人。” 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因为听到这句话而露出轻松的笑容的张楚岚,看着他那张稚嫩俊秀的脸融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异常动人,心里想,我想与这个人有关。 大道无情,而人有偏私,一次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之后,王也确定了张楚岚就是他的私心。 看着张楚岚为了追寻真相变得越来越消瘦、也越来越挺拔的背影,他生出了想要和他在一起的妄念。 而这种妄念落地以后,他又忍不住想一些更多的东西。 他想,他要和张楚岚永远在一起,就算命运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在张楚岚这里,他永远都不信命。 他知道,他已犯了贪念,可是他认定了的事,就从没有回过头。 “张楚岚不喜欢黑暗,我得把他拉出来,”王也温和地笑了笑,“幺幺,我没有不要你,我只是想永远陪在张楚岚身边。” 王幺幺泪眼模糊,听王也告诉她:“幺幺,你该长大了。” 幸好最后,张楚岚、王也和冯宝宝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失而复得,王幺幺扑进王也怀里,嚎啕大哭,王也笑着抱着她,和张楚岚相视一笑。 然而此后,王也却得了重病,再也没好过。 王也对此一清二楚,却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一如既往的从容随和。 他经常拿着一个小水杯,呆在清净的住院部,和各式各样的病人聊天,听了各式各样的八卦,再转述给张楚岚和王幺幺。 他们的家从城市的一隅搬到了医院里,张楚岚也把办公室搬到了这里,他和王也呆在一起,再也没回过他们以前的家,似乎是知道了王也命不久矣,张楚岚变得清闲了很多,他常常坐在王也的病床前,两个人天南地北的胡侃,两个人结婚很多年,翻起旧账来也顺手的很,但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彼此间都当作没有这场意外,平凡的像婚后的每一天。 晚上张楚岚会睡到王也床边,挤占病人的床铺,王也对此少有抱怨,两个人像鸳鸯一样交颈而窝,同塌而眠,而也只有夜晚人最脆弱的时候,张楚岚才会蜷成一团,缩在王也怀里,抵在他胸口上,微微颤抖。 他是最能隐忍的人,可却不能每时每刻都能伪装的很好。 王也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将他揽在身边,从最脆弱的脖颈一路揉到脊背的尾端,然后再从脖颈开始,往复循环,像在安慰一只惶恐不安的猫咪。 “老张啊……”他想说点什么。 张楚岚却堵住了他滔滔不绝的人生哲理,颤声道:“你不该下山的。” 他开始后悔了。 没有他,王也就永远都是武当山上的小道士,不知愁苦、不解离别、不明悲喜,福禄安康,隔绝世外,清净又安宁。 他其实以前也后悔过,每一次王也受伤,遇到险境,他嘴上说,王也在,坑他坑的很放心,可是他每次都后悔。 他每次都会后悔,王也本不该牵扯其中。 王也却捧着他的脸,深深地吻住了他,填满了他的不安和恐惧,他像在驯服某种强大的猫科动物,拆解掉他的口是心非,化开他为了保护自己而立起来的尖锐的伪装,然后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摆在他面前,温和地看着他那双警惕的眼睛,站在原处一动不动,等待他试探着伸出爪子,然后再一把他拉入怀中。 眼前的人满头大汗,浑身赤/裸,以最坦诚的面目面对着他,他的皮肤泛着淡淡的粉,浑身因为灼热而坚硬的触感而微微颤抖着,泪水终于可以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王也吻掉了他的眼泪,轻声笑道:“老张,下山不是该不该,而是想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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