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托雷微笑着将持明引入酒馆深处,心中暗暗生出不解。 奇怪,二楼有些过于清净了。 丑角那家伙,怎么做到的。 算了,虽然热闹的环境确实可以让持明先生放松警惕,但安静些也有助于我的冷静思考。 “持明先生想要喝什么呢。” 透过青年学者温和的微笑,深蓝近黑的液体被倒入杯中,送到泽苛的面前。 “不如,尝尝我带来的这瓶‘海’吧。” 倒是个好名字。 “你怎么还随身带酒。”长尾在斗篷下微摆,泽苛放松地看着青年人类为自己斟酒。 “因为今天是久违的花神诞祭嘛,所以我特意把好酒拿出来,想和大家一起庆祝庆祝。” “不过朋友与美酒皆常见,持明先生却不常见。” 深蓝色的酒液也将青年的杯子填满,多托雷能在其中看见依稀的红影,那是他自己的眼睛在海中浮沉。 “能以此酒寄托我对持明先生的感激之情,也是它的荣幸了。” “……” 持明龙尊的目光微微柔和。 无论几千年过去,面对着知恩图报的人类,他心里总有几分赧然。 这是贯彻在他血脉里的谦逊与良善。 “我不曾做什么。” 龙尊也抬手,将杯子举起,蓝眼凝视着这有几分眼熟的酒面。 “怪颜色。” 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不像海。” 持明下了定论。 “……可是啊,持明先生,我小时候见过的。”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红眼的学者举着杯,对着龙尊好脾气地笑笑,掀开自己的羞耻历史。 “在明月隐匿的夜晚,从高高的山上垂看,海确实是这个颜色。” “哪怕是离得近了,颜色也是这么的深。” 持明先生啊,那件往事,你还记得吗? 你不该忘记,在疾速的坠落中,在云来海面下,犯错的孩子摸到了您的心脏。 冰冷又高傲,炙热又温柔。 龙尊举着酒杯的手微微停滞了。 赞迪克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继续兴致勃勃地向龙尊讲诉: “蓝黑色的海面上看不见一点波纹,像玉石铺成的地面一样深邃凝实。” 年轻的学者微微笑着,再也不见童年时期狼狈挣扎的旧态。 “持明先生,从那时候起,我就觉得。” “海,真是美丽又危险的存在呢。” 青年人的声音很温和,面上也毫无怨怼,但泽苛却无端地觉得有几分尴尬与愧疚。 持明清楚,不管怎么说,哪怕是为了教育,将人类小孩直接从悬崖上扔下确实很不妥。 既然心里不安,那应该做什么,就很明显了。 “抱歉。”白尾在披风底下晃了晃,龙尊放下酒杯,昂起龙角,蓝眼郑重又坦荡地直视着赞迪克的脸。 直视着这个他曾多次施以援手,并看着长大的孩子。 然后在渐渐迷茫的红眼里,微微垂下龙角,敛下冰冷的蓝眼。 向凡人低头。 “赞迪克,当年,我的手段过激了。” “如果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回忆,我真的很抱歉。” 向凡人道歉。 ……真心又实意。 空气陷入了可怕的静默,连邻座的黑肤中年人,都不可置信地松了勺子。 “咔。”隔壁桌传来杯盘交击声。 “!!” 赞迪克身子晃了一晃,红眼猛地睁大,对上了面前的龙尊。 他终于看清了面前的景象。 持明先生,大巡林官,九沃龙尊,闻名七国者……在向我低头道歉。 真的假的? 目光停驻在龙尊的角尖上,那是两点近乎无色的白。 多托雷在人间摸爬滚打十数年,他比谁都清楚,即使在人类中,也少有父母与上位者对着自己的孩童道歉。 他们傲慢,自大,手里握着权与谎言,支配并藐视着自己的产物,口里吐不出一句谦卑的话。 而非人之物,却愿意向自己捡来的弃犬低头,关心那不曾存在的旧伤。 这岂不是,这岂不是…… 更可笑了。 我和他,到底谁是怪物,谁是人类呢。 “……” 更不爽了。 垂首龙尊前,学者脸上的温柔笑容渐渐消失。 红眼冷漠地落在泽苛的发顶,又在龙尊的脖颈上流连。 我明明是被道歉,被示弱的一方,但为什么这么不高兴呢。 不爽。 红舌摩擦着齿列,温柔的抚触不能止住恶兽渴血的暴戾。 “持明先生,我不曾怪罪过你。” 野兽如人般谈笑。 “没有您的教导与帮助,又怎么会有我的今日呢。” 海又递回到了持明的手中。 “所以,忘掉不愉快的事情,并接下我的感激之情吧,泽苛先生。” 龙角闻声上翘,持明从容又率直地抬起了头,不为自己的道歉觉得羞耻。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灯光照在他的头发上,反出极温柔的水光,比镜更通透。 杯壁与杯壁相击,多托雷特意将自己的酒杯下移,做足了尊师重道的礼仪。 完全看不出小时候顽皮的样子了啊。 泽苛心里感慨着人类的成长,一边将苦涩的酒液不太温柔地贴上嘴唇,送入胃里。 直达神经。 海,饮下了海。 “好喝吗,先生。” 不好喝,有点腥。 泽苛面上不动声色,喉结却滚动着,努力把苦涩的腥味咽下。 “还好,配料里是加了蘑菇吗,怎么、咳咳..咳咳咳!” 咽不下去,龙尊板着脸咳呛了几声,好半天才勉强抬眼,疑惑地看了看面前的年轻人。 那酒杯满满当当,甚至没贴上年轻人的嘴唇。 赞迪克,你怎么不喝? 他想张口询问,胃里却突然反出大量麻意,醉了舌头,模糊了大脑。 年轻学者的身影被渲染成团,看不清眉毛与眼睛,只有声音还算明朗。 ……这酒劲怎么这么大? 多托雷轻笑一声,突然大不敬地伸手拍了拍泽苛的头,夸奖孩童一般地夸奖他: “持明先生的味觉果然很敏锐,连最初的原料都能尝得出来。” “……赞迪克。” 泽苛的头被拍得一点一点,思绪都开始混乱,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他下意识地伸手揪住了脖颈处的玉佩: “别拍了,我头晕。” “那您定是困了。” 多托雷微笑着,手下却很用力,迫不及待地下按龙尊的头。 “睡吧,亲爱的怪物先生。” 沉静的脸上生出迷蒙困倦的波澜,泽苛手里捏着玉佩,眼睑努力抬起,顶着下按的手最后看了一看赞迪克的脸。 人类笑得是那样的温和,面上毫无恶意与杀气。 全然友善,全然可亲。 “……咚。” 于是挺拔的脊背弯下,额头贴上桌面。 持明龙尊再也没起来。 他溺晕在了对人类的爱里。 * “……” 松开下按的手,对着摆在面前的头颅,多托雷一把握住了龙尊的蓝角,毫不怜惜地揉捏了起来。 掀起头发,去看他的角根是否和鹿一样有凸起?轻敲角干,感受质地是坚硬还是柔软?蜷起手掌,上下撸着这玉滑的龙角,其下是否有暗伤或旧痕? 他用力是如此之大,使得龙尊的头忽左忽右地摇摆,不得安宁。 如此君子,如此君子……实在可惜。 所爱非人。 “多托雷。” 看不下去了,白发独眼的中年人站起身子,警告这年轻的同伴。 “别把他给弄醒了,我记得你下得只是安眠药剂。” “是啊,从蘑菇里提取的神经毒剂,这也是我少年时与生论派合作接触的产物,也是我第一次扬名的机遇。” “当时持明先生还在现场呢,真可笑。” 博士将手伸入怀里,取出一管深蓝色的液体向着丑角晃晃。 “这本是致命的药剂,但我去除了其他毒素,只加强了令人沉睡的那部分,并放入了酒水里。” 玩够了角,他又把手一扬,转身去薅泽苛的尾巴,对着鳞片又摸又敲。 “他会醉酒,喝火水会难受,对入口的蘑菇也谨慎得要命,巡林官里也有着持明中毒的传说。” 大量细节从学者舌下一一弹出,十数年的情报积累被毫不在意地扔到皮耶罗的脸上。 “这一切都说明他的神经系统与人类极为类似,所以,他醒不来的。” 指甲抵在龙鳞缝隙处,多托雷捧着尾巴将手指大力向里挤。 “排列得很紧密,和蛇鳞相似……看不见根部啊。” 没有太多犹豫,他的手指插入缝隙,大力上翘! “咔。” 一片龙鳞被完整地卸下,露出下面粉白的嫩肉。 泽苛的尖耳微微颤了下。 “唉,还挺好看。”多托雷冷漠地将鳞片放在掌心中,展示给皮耶罗看。 “相当精妙的纹路。” 不是错觉。 丑角的视线静静地落在那沾血的鳞片上。 “你好像不太高兴。” “我很高兴啊,我得到他了呀。”将鳞片上的残血擦净,年轻人一把将其拍在皮耶罗的胸膛上。 “只要药剂不断供,我就可以随便剖开他的胸膛,把玩他的心脏,摸尽他全身的骨骼了,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激怒话语中,皮耶罗的目光带上淡淡的了然与怜悯。 看得多托雷浑身发麻,几欲作呕。 “丑角先生,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你不会以为我后悔了吧。” “难道不是吗。”皮耶罗捏住了被拍到胸口处的鳞片,放在眼前端详。 纹路确实精妙,如艺术品般让人见之不忘。 “你潜伏于此十几年,一朝得愿,却全不见笑意,反应实在是让我有些担忧啊。” 而且面对如此磊落之人,连我的心中都生出了几分不忍,更何况曾与他朝夕相处的你呢? “现在还有挽回的机会,多托雷。” 情不自禁的提醒,出于微薄的人性。 “哈哈哈……丑角先生,恕我直言,您对我的认识有些浅薄了。” 多托雷冷笑几声,伸手去掰泽苛的头,红眼阴沉地看着他沉睡的脸: “我之所以不高兴,只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 “这家伙完全不是输在我手上,而是输给他自己对人类的可笑信任……或者说轻视上啊!” 不爽。 不爽! 在最后的清醒时刻!那对可恨的蓝眼明明意识到不对劲了,为什么还只有茫然,没有我所想看见的憎恨恐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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