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有夜禁制度,五更二点时分,太极宫承天门的城楼会敲响报晓钟,全城的鼓楼与钟楼随之响应。这时各里坊的坊门才会开启,长安市民才能出坊赶路。 丰乐坊很好找,它在朱雀大街西侧,对面便是安仁坊。那里拥有长安城内的地标建筑——小雁塔。李好问只需望着小雁塔高耸的塔身一路寻过去,就顺利抵达了丰乐坊。 路程不算远,用不着搭乘早早就在城内往来行驶的公共马车。 在丰乐坊他们主仆很快问到了诡务司的地址,只是被问的人表现得非常诧异,将李好问和卓来上上下下打量一阵,指完方向转身便走,恨不得离他们越远越好。 李好问撑着脸上的肌肉,保持着友好的微笑,心想:这诡务司果然自带生人勿进的霸气“光环”,连同在一坊的邻里也知道要辟易远避。 他带着卓来,赶到诡务司公廨门前,迎接他的,是一对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站岗者:神荼和郁垒,两位门神各自身穿重甲,分别手持桃木剑和桃木戟,摆出凶神恶煞的姿态,挡在门前。 李好问一看见这对门神,心中便生出一种错觉:这两位的眼神异常鲜活,似乎正上上下下地扫视他和卓来。若这两位的视线是X光,那足够给他拍一张全身透视了。 还没等卓来上前叩门,“吱呀”一声响起,门神让道。 那两扇大门向两边打开,一个顶着花白乱发的脑袋从门缝里冒了出来。 这是个脸上皱纹深刻的布衣老者,面目黧黑,眇了一目,此刻正睁着一只大大的独眼,盯着站在门外的主仆二人。 卓来被老人那只独眼一瞪,吓得躲到了李好问身后。 “李六郎?” 老人声音嘶哑地开口询问。 惊讶的李好问:“你知道我要来?” 那颗盯着花白乱发的脑袋便慢慢向院内转去。这老人在前面为两人引路,并且回答了一句:“主簿说你今日会来。” 李好问:……!屈突宜的判断还真准。 “钦天监吴博士问卜的结果也是一样。”老人随口补上一句。 钦天监?问卜? 李好问顿时满脑子只有四个字:“这样也行?” 第 10 章 李好问带着卓来,紧随着那老者进入诡务司的大门。 迎面是一道照壁,照壁上题着两句八个大字:“万法归宗,为我所用。” 李好问看得一阵头疼——他从小就有阅读障碍,阅读文字时通常都需要寻求额外辅助。但是这么大的字,明晃晃地写在照壁上,总还是能读出的。 万法归宗,为我所用——这个口号,听起来很大气啊。 泱泱大唐气象,在这八个字中可见一斑。 李好问不禁回想起昨日屈突宜对付那人面怪鸟的手段:神奇的法器和符箓、立竿见影的药剂、出人意表的“隔离区”理念……确实挺能体现这八个字的。 他原本觉得诡务司只是一个处理诡异事务的官方机构,现在看见这八个字,倒觉出几分凌驾于各宗门派别之上的意思。 转过那道影壁,李好问发现自己面对一座方正的院落。院落北面是面阔五间的正堂,东西两侧是两排满满当当的廨舍。 这却令李好问稍觉有些违和。 唐时建筑,讲究宏伟开朗,空间感十足,通常不会将东西附屋与正堂紧密相接,而且一般会在入口附近留下停放车马的空间,公廨尤其如此。 诡务司的人难道从来不用车马的吗? 李好问按捺住心中的疑问,向正堂前看去。 落入他眼帘的第一件物事,是悬挂在诡务司正堂门前的一个匣子,这匣子下垂着一个秤砣般的物事,有节律地左右晃动着,发出咯当咯当的响声。那匣子表面嵌着一只白玉盘,玉盘四周标有刻度,玉盘正中固定着几枚粗细不同的指针,以中心为轴,各自转动。 ——这是一座壁挂钟。 李好问对这种壁挂钟并不陌生:他年幼时和妹妹一起住在外祖父家中。外祖父就拥有几乎相同的这么一挂:钟摆始终匀速稳健地运动着,到点会发出悠长的报时钟声。 但现在是唐代,诡务司正堂跟前,竟也有壁挂钟? 李好问怔在原地,卓来却好奇地凑近了,扬起脸望着那枚悬挂在高处的壁钟。突然那壁钟发出当的一声钟鸣,声音雄浑,如钟如磬。卓来吓得撒腿就跑,躲到李好问身后。 在这一声之后,那壁钟继续发出“当当”的响声。与此同时,坊外小雁塔方向,荐福寺的钟声也随之“当当”响起,隔街送来。两处钟声相互交织,虽然荐福寺钟声激荡,可李好问知道,那钟声是寺中僧人奋力敲击所致,而他眼前这匣子却完全是自动报时,并无半点人工干预,与后世完全一样。 “它很美,不是吗?” 不知什么时候,身穿浅绿色圆领官袍的屈突宜已来到李好问身边,用推崇备至的眼光望着那挂壁钟。 “它是整个大唐最为精密而小巧的壁钟,它的指针将每一天的每一个时辰精确分割为更小的单位,敦促我们将每一寸光阴都用在刀刃上;而只要每天给它上一次发条,它就会比荐福寺的钟声更加准时……” 李好问伸手揉揉太阳穴,心里猜测这屈突宜就是每天给钟上发条的人。 “李郎君,昨日我去钦天监为你问卜,钦天监说你命中与本司有缘,果然!”屈突宜转过身,眼神热切,望着李好问。 李好问:……住在前任司丞隔壁,也能算有缘吧。 他不为神棍话术所动,坦白地说:“屈突主簿,我今日来,就是想来看看,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贵司的。” 屈突宜似乎略微有些失望,小声问了一句:“暂时不想接任司丞一职?” 李好问微露难色:“……并无接任之意。” 他也得有这本事才行啊! 屈突宜点头应一声“明白了”,望着李好问柔声道:“看来你还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拥有怎样的能力,将来能达到怎样的高度。” 说毕,他便转身带着李好问向诡务司内行去。而卓来很自觉地留在正堂门前,蹲坐于门槛之上观看础石上的蚂蚁搬家。 “李郎君,敝司眼下最大的麻烦,在于最重要的司务档案和印章都被锁在敝司的机要室内。” 屈突宜脚步轻快,带着李好问穿过重重廨舍,边走边为李好问讲解。 “这机要室一向只有敝司郑司丞才能打开。然而郑司丞突然遇害,本司一切司务都不曾交接,如今都陷入停滞。” 李好问闻言点头:他完全能理解,尤其是听说所有档案都放在机要室里。司务档案其实比印章更为重要,官印丢了还能向吏部申请,再刻一枚。但如果重要的档案全丢了,对继任者来说,难度可就太大了。 屈突宜继续说:“若是寻常司务也罢了,但郑司丞一案眼看要转给我司,若是我司连交接公务的大印都用不了,就太尴尬了。” 李好问继续点头,表示理解。 “不止尴尬……若是我司不能将郑司丞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将真凶绳之以法,我等……难道还有脸继续穿着这身官袍,继续称自己为诡务司吏员吗?” 说着,屈突宜背过身,似乎正伸手轻轻擦拭眼角。 李好问心中也十分同情,但他还是不太明白:“可是……屈突主簿,我并不是个锁匠啊?” 屈突宜忙转过脸摇头道:“不,那机要室是靠机关开启的。” 李好问脚下一滞——机关术?那他就更不行了。 “但,敝司郑司丞曾经提过,说他家紧邻中有一位尚未及冠的宗室子弟,恐怕也能够打开敝司的机要室……” 李好问明白屈突宜为什么能找到自己了,“紧邻”、“未及冠”、“宗室”三个充分且必要条件直接指向自己,毫无歧义。 可是,郑兴朋怎么会知道…… 说话间,李好问与屈突宜已经来到院子的东北角。 朱雀大街就在一墙之隔,李好问能听见这条长安城中主干道上的往来车马之声,武侯来回巡视的脚步声与问话声。 紧贴着坊墙的,是一座独立于其它廨舍的房屋。 这座房舍乍一看没什么特别,青色础石上是粉过的白泥墙,屋顶覆瓦,檐角低垂。但它拥有一座黄铜铸就的门户——铜柱铜板构成了一座大门,光灿灿的门板一直延伸至两边的泥墙之后。 李好问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转头看向屈突宜:“屈突主簿,难道它是……” 屈突宜似乎能凭空猜到李好问没说出口的话,肃然点点头:“墙内覆着铜板。” 看来,传说中的铜墙铁壁在这座机要室成为现实。 这道门户上既没有门闩,也不挂锁,只在正门上半人高处嵌了一道明晃晃的机括。 李好问好奇上前打量那道机括,那是九横九纵十八条陷入铜门的轨道。轨道最下方扣着十枚围棋子大小的铁片,钉面上镌刻着十天干“甲乙丙丁”等的字样。 而这些纵横铜轨交错的位置上各自有凹陷。李好问随手取下一枚铁片,放在某个交点上,他依稀听见门内响起机括轧轧运动的声音,但只响了一两声便归于沉寂。 “这些铁片的位置……”屈突宜小声提示。 李好问点头示意他明白:这座机要室,实际就是一个大号的密码保险柜。只有将那标注有十天干的铁片放置在正确的位置上,才能打开整座机要室。 “这、这……” 李好问心想:我哪里会知道打开的方法? 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 十枚用天干标注的铁片,每一枚都应放置于某个十八道铜轨相交的交点上。也就是说,那枚标着“甲”字的铁片有八十一种可能,“乙”有八十种可能……如果硬试的话,穷尽此生,也不知道能不能把这打开机要室的“密码”给试出来。 李好问转头望向屈突宜,耸耸肩表达自己“爱莫能助”的意思。 然而屈突宜此刻却含笑望着他:“李郎君,遇事不要先怀疑你自己……花点时间想一想,想想你的特别之处吧!” 我的特别之处?我有什么特别之处?——李好问又一个没忍住,伸手去揉了揉太阳穴。 他确实是特别的……特别倒霉的穿越者,身在古代远离亲友孤立无援,这穿越者身份从没帮上他什么。 另有一点特别是他精神分裂,能看见原身的妈妈和妹妹,但这两位从来都只在敦义坊李宅出现,也不会上这儿来啊! 李好问的视线茫然地扫过那个机关,投向那机括旁边镌刻着的十个大字: ——“处理诡奇事务司机要室”。 李好问看得脑壳一阵疼痛,于是习惯性地向那十个字伸出手—— 在穿越之前那个时空里,李好问从小就患有严重的阅读障碍症,阅读时甚至会发生头晕眼花、剧烈头痛等生理反应,造成识字困难,阅读效率低下,险些被认为是智障儿童。后来他有幸得到了科学矫正,才摆脱了这种病症的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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