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忽然在李好问耳边响起,仿佛一声炸雷。 李好问仿佛猛地被人唤醒,瞬间位移,向后退却了十几步,眼神中带着震惊,站在荐福寺中用条石铺前的道路上,拦在正殿之前。 他依旧摆着一个军体拳的架子,横迈着马步,右臂张开,随时可以出拳,左手握拳,左臂护在前胸。 从长安恶少年的角度看去,李好问仿佛金刚怒目,威武雄壮到了极点。而就在他背后不远处,大日如来宝象庄严,无悲无喜,眼神冷漠。 然而李好问自己却明白:他的心脏正在狂跳,手心有汗,后怕不已。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陷入了奇怪的状态,似乎自己已不是自己,又似乎自己还是自己,而且正顺着自己内心真正的意志行事,从而抛开了属于人间的法度、律条、正义、道德…… 直到那一声佛号,将自己唤醒。 念出那声佛号的,是满脸懵懂的智泉,他满脸关切地望着李好问,丝毫不在意自己距离恶少年们那么近,随时可能再落入魔掌。 但恶少年们被李好问刚才那一顿暴揍,纵有贼心也没贼胆了。 他们相互搀扶着,缓缓向后退去。 最先被李好问一拳揍去门牙的那人用嘴巴漏风的声音怒问道:“你究竟是哪个衙门的官员,我让我阿耶去奏你一本。” 还没等李好问答话,远处一个清朗而温和的声音已经答道:“这位是诡务司新任的司丞。” 李好问闻声一喜,立即收了架势,背着双手立在荐福寺正殿之前。 再没什么好担心的,屈突宜来了。 他这一趟尝试时光术的各种能力,顺便解救小沙弥的荐福寺之旅将再无任何隐患,马上就能圆满结束了。 果然,屈突宜一到,眼神凛然,冷冷地扫过那群互相搀扶着的恶少年,寒声道:“诡务司办差,哪位想要公然挑战一下吗?” 单是“诡务司”这个名号,抬出来就够吓人的了。恶少年们再联想一回刚才李好问那神出鬼没的身手,更加心头骇然——诡务司这到底是在对付人还是对付鬼啊! “哼,不过是一群短命鬼而已!” 说话漏风的声音继续传来:“诡务司的司丞,从来没有一个是善……” 他的话说到这里,突然从中断绝,随之而来的,是“呜呜呜”无法张嘴的声音。 李好问脸色沉静,刚才他“为我所用”的是李贺的“言出法随”——只不过不是李贺的全部能力,而是李贺用自己的能力封住叶小楼的嘴,不让他说话的那一幕。 不过李好问的能力目前只能维持一弹指。 不久那少年就已经带着哭腔喊出了声:“吓死俺了!” “滚吧!”屈突宜带着好笑骂道,“敝司司丞不过是小惩大诫。你们若是有胆,不妨让家中大人上奏弹劾敝司,试试看。” 说实话,李好问对这种威胁一点都不怕。 且不说今天早上天子才刚刚想要将诡务司“收归己用”,就算没有李忱支持,李好问只要让贤,说一句“你行你上啊”“你弹劾那你来做司丞啊”,对方估计立马就跑没影。 但显然这些作威作福惯了的少年受不了这点小挫折,相互搀扶着逃走,几乎无人敢再回头看一眼。 “李司丞,一切都还好吗?” 屈突宜走近前,关切地询问。 李好问点点头。 原本他深怕自己一动脑袋,两行鼻血就顺着鼻腔向下流。 但现在看来,还好…… 他并没有过多的不适,唯独令他觉得不正常的,是刚才那种“失控”的感觉。 对,失控…… 让自己一切顺着本能行事,导致欲望被无限放大。 说实在的,就算是穿着流云舞履那时,他也没感受得那么真切——原来人是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任凭自己的欲望作祟的。 他刚才连续使用了若干项“时光术”的能力,不知是因为同时使用的项目过多,还是因为他还未完全掌握自己刚才使出的那些能力,导致了这样严重的后果。 又或者是—— 李好问忽然转身,望向身后荐福寺正殿中供奉的大日如来。 佛像依旧宝相庄严,眼神慈悲,望向世间众生。与他刚刚进殿时一模一样,没有半点变化。 屈突宜忙问:“李司丞,这是怎么回事?” 李好问不答,突然快步进殿,绕到殿后。 屈突宜不敢怠慢,也迅速赶了过去,就见李好问立在那尊十一面观音跟前,面色凝重,却什么也没说没做,只是仰脸望着佛像本身。 那尊十一面观音,无论是哪一面,看起来都十分正常,再没有李好问先前所见的那种异状。 “施……施主,不知是李司丞……小僧,小僧失礼了。” 不知何时,那个名叫智泉的黑衣小僧也走了进来,语气怯生生地对李好问道:“这个……给你……给李司丞。” 李好问从沉思中抬起头,心想若不是刚才这智泉一声佛号,自己恐怕还被困在早先那种失控状态中出不来。 于是他道了一声谢,然后低头看向智泉递给自己的东西。 “这……这怎么使得?”李好问惊讶推辞。 智泉递过来的,竟是此前一直供奉在正殿内大日如来前的香花,李好问也不知是什么花,就只觉得花瓣红彤彤的一串,香味清雅宜人。 见他推辞,智泉笑道:“施主,刚才施主救了小僧的命。敝寺已经一无所有,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感谢的。倒是这香花,刚才小僧心里有所感应:就算是佛,也是乐见小僧将这束香花送到施主手中的。” 李好问见智泉的感激十分真诚,便道了一声谢,将那束香花接过来,就着那花香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花香十分好闻,李好问觉得内心的烦躁一时间竟全消了,周身一片宁静安详。 他想了想又问:“你可知那些长安恶少年为什么要来打你?” 智泉摇了摇头,道:“大约是看我们这里好欺……” “那以前他们也来过吗?报过案……报过官吗?” 智泉点点头,又摇摇头。 “当然来过,但小僧哪里敢报官。就算是万年县、京兆府,见了他们恐怕都要绕道走,报官,岂不是给各衙门凭空找麻烦吗?” 李好问想想也是,不过他出言安慰:“以后不会了。以后这些人再来,你就避到街对面诡务司来。” 看这些恶少年的邪乎劲儿,估计整座长安城里,也就只有更邪乎的诡务司能够镇得住他们。 智泉顿时面露笑容,欢声道了句谢,然后敛了眉,又念了一声佛号,低声祷祝,却是愿佛祖保佑那些恶少年,祝愿他们不会再为心中那些邪念所困扰了。 “李司丞,”这时屈突宜开口询问,“你刚才匆匆赶到这后殿,是此间有什么异常吗?” 李好问一怔,心里犹豫了一下,没有将早先他见到的十一面观音的异状说出去。 他再度望向这座佛像,认认真真地打量十一面观音的每一张面孔,只见化恶面依旧狰狞可怖,化善面依旧温柔慈和……每一张面孔都一如往常,没有半点征兆显示它们的眼神曾经活动过。 “没有什么,屈突主簿,我们先回司内。” 说着李好问转身,离开这座大殿。 屈突宜在李好问身后,视线也投向那座十一面观音。 看着看着,屈突宜面上突然出现一丝极度厌恶的神情,只是这神色一闪而过,连近在咫尺的智泉都没能察觉。 “李司丞,李司丞……” 在山门处,屈突宜追上李好问。 “真的没有异状吗?” 李好问此刻正把玩着手中那束香花,闻言摇了摇头,道:“真的没事。” “不过,屈突主簿,我倒是不知道,荐福寺也是先皇修来祈福的皇家寺院,怎么会如此任人上门欺侮?” 屈突宜英挺的长眉一抖,答道:“那是因为佛家如今在中土缺乏力量。” “缺乏力量?这话怎么说?” 李好问想起那神秘莫测的罗景,还有那条不知道藏在哪里准备兴风作浪的那伽,心想这叫缺乏力量? 不过他再想想,中土佛家与佛家神话中的八部众,可能还真不能算是一家。 “先帝在时下敕令毁佛,关闭寺院,勒令僧尼还俗。这做法虽然简单粗暴,但是却有效。” “会昌毁佛令一出,令中土佛家失去了大部分信众,相应的便也再无信仰之力,以至于如今连仅存的寺院都无法庇佑。” “信仰之力?” 李好问十分吃惊。 百姓的信仰,竟可以为佛家加持力量? 这种力量,难道是真实存在的吗? “佛门的力量被削弱之后,寺院连自己院内的僧尼都不能护佑,又如何有信众还会投于佛门之内呢?”屈突宜双手一摊,继续向李好问解释,“如此一来,便是雪上加霜。从此以往,佛门衰微之势便难以逆转了。” “嗯!”李好问没有接话,只是习惯性地将手中那束香花递到鼻端轻嗅,越发觉得神清气爽,思维敏捷。 “这束香花或许真是佛院赠与李司丞的。” 屈突宜见状便笑道:“毕竟它们自己无力做到的,由李司丞做到了,感谢一下也无妨。” 李好问:……真有这么神? 然而他试图回想那尊十一面观音瞬间的异状,一时间还是觉得后心发毛,本能地试图避免回想。 “下官也着实佩服李司丞,刚刚上任没多久,就已经将敝司的宗旨贯彻得如此透彻。” 李好问支起耳朵:我哪有? “万法归宗,为我所用。佛家如今虽然势弱,但未必便全然无用。李司丞示好一二,将来或能派上用场。” “……我倒是没有想到那么多。” 李好问早先出手保护智泉,说白了只是看一群人欺负一个小和尚,动了恻隐之心;再说他自认为加入了长安公务员体系,总觉得身上担了些责任,才会出手维持荐福寺里的治安。 当然,他也并不是全无私心——正好借此机会,熟悉一下时光术的应用场景,拿这些无法无天的恶少年练练手,也不是一件坏事。 “李唐皇室,利用天家实权,打压中土佛家,在敝司看来,是各宗派之间的一桩争斗,此消彼长而已。” 屈突宜这番话听得李好问眉毛直跳:主簿先生,需不需要这么直白? 当然他很清楚,封建王权本质是为治下子民提供庇佑,以换取这些百姓让渡一(大)部分人身和财产权。 当百姓们的信仰影响到了本应归属于王朝的人身与财产权时,被侵犯了利益的王权自然要把场子找回来。 所以武宗才会下旨命僧尼还俗,庙产用来充实国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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