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楼越发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杀害郑兴朋的嫌疑人可不就是张氏?诡务司纵然不肯承认,但现在张氏出了问题,诡务司还是得带着她到西市来寻找线索。 再看前头跨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两人,这两人头脸身上都收拾得十分整齐光鲜,但是李好问那身浅绿色的官袍,背后竟有一道长长的裂缝还没被补上。 叶小楼是长安县办惯了案子的不良人,自然知道诡务司发生了了不得的事,才会令李好问如此狼狈。 但诡务司的这帮人,为何要来西市? 叶小楼十五岁从长安县不良人做起,二十二岁被拔擢为不良帅。他对西市的每一个铺子都极其熟悉,却实在想不出,诡务司究竟要把人带到哪里去。 诡务司的车驾沿着井字南街向东,然后在第一个路口转向南,越过两间铺子之后,在一间小小的卜肆跟前停下。 “卜肆?”叶小楼伸手挠了挠后脑勺。 卜肆是替人占卜卖卦解卦的地方。 “诡务司难道还用得着这个?” 众所周知,诡务司背靠钦天监,把占卜解卦的生意直接做成了官方——现在却找来了西市的卜肆。 虽然不明所以,但叶小楼还是锲而不舍地跟了上去。就见卜肆大门敞开,门前硬生生让开一条通路,让诡务司的骡车直驶而入。 叶小楼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紧跟车厢之后,一起进入卜肆后的院落中。 他跟在骡车之后,看不到前面的情形,只觉得脚下以卵石铺成的地面渐渐倾斜向下,周遭光线也越来越幽暗,不久身边的墙壁上开始出现火把照明。 “难道这竟是在往地下去?” 西市是长安县的辖地,多年来叶小楼对这座市坊的一草一木都已极其熟稔。但他却从不知道,从卜肆进入,竟还有一条通往地下的通道。 一想到是和诡务司一起进入地底,叶小楼心里便打起小鼓。加之进入通道之后周遭空气微凉,这位脾气急躁的不良帅竟然生出一两分恐惧,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双肩摩挲了一会儿。 “屈突主簿,这里难道通往传说中长安城的‘鬼市’?” 车马前方,传来李好问清亮而柔和的嗓音。 “鬼市?”叶小楼在支起耳朵的同时,觉得身上更冷了。 就听屈突宜答道:“非也。李司丞,鬼市位于务本坊西门处,那里是万年县的辖地……” 叶小楼的心稍许放了放——原来鬼市是由万年县管的。 “其实所谓鬼市,不过是平民百姓在秋冬夜里为了贩卖干柴而甘犯夜禁,对外只说是枯柴精作祟。此事诡务司在德宗年间就早已查明,然而官府没有人手过问,便听之任之。‘鬼市’的称呼便也自那时流传下来了。” 李好问清亮的嗓音再度响起:“原来如此,冬夜贩柴,再辛苦不过。既然是百姓的正当营生,那么本司理应行个方便。” 那边屈突宜应着是,骡车后头叶小楼听见,忽然心里觉得有点古怪:他原本认定了李好问是个纨绔膏粱、轻薄少年,凭借家族荫庇才得官的。但此刻听起来,这小孩竟然还晓得些民间疾苦? 还没等叶小楼彻底转变对李好问的印象,前头骡车突然停了。 “李司丞,就是这里!”屈突宜在前方高声道。 骡车停下的位置刚好较为宽敞。叶小楼一蹿就越过车驾,来到李好问等人身边。 他面前是一座修筑在地下的门户,门楣上写着字号。 叶小楼开口念道:“虫肆……” 屈突宜实在是没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大声道:“叶帅瞧清楚了,这‘虫’字下面,还有一个‘皿’字……这字念‘蛊’!这里是,隐在西市中的一间‘蛊肆’。” 叶小楼念白字,将自己也闹了个大红脸,掩饰着伸手去拽拽头上的幞头,心中却在想:蛊肆?……蛊肆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说是‘虫肆’也没有错,将蛇虫置入器皿培育,才能养出最毒的蛊虫。本肆卖的既然是蛊,那本来也是虫。” 一个苍老的女声从这间蛊肆门内响起。这女子咬字极清楚,但是稍许有些音调不正,有些南方异族的口音。 听到这里,叶小楼才终于明白这座隐藏于西市地下的“蛊肆”,售卖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惊得双目圆睁,伸手举着门上的招牌,磕磕绊绊地说:“难道这竟是蛊……巫蛊的蛊?……” “溪洞神婆,诡务司主簿屈突宜,与本司新任李司丞一道,前来蛊肆问案。”屈突宜没有理会叶小楼,字正腔圆、不卑不亢地报上名号。 “屈突宜?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门内的人听见诡务司两大首脑的头衔,语气并未显得有多恭敬。 与此同时,蛊肆大门的门板吱呀一响,自内向外打开。一名裹着蓝布缠头,头顶梳着三角髻,周身佩戴着繁复银器装饰的老妇人身影出现在门内。 她一迈步,周身的银器便相互撞击,泠泠作响。面对已下马的屈突宜,这位年轻时想必是位美人的老妇人双眉一挑,口气不善地道:“诡务司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怎么,今日来,是要查我?” 屈突宜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比了一个手势。老王头立即将骡车的车帘揭开,露出里面以怪异姿态仰卧着的张嫂。这位妇人现如今依旧口不能言,只是瞪着双眼望着车驾的顶棚,并且时不时张口,发出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嘶嘶声。 “这是……” 戴着繁复银饰的妇人脸色刷地变得苍白。 她声音小小地道:“一种蛇蛊。” “此前她一直面无表情,行动呆板,四肢僵硬,但却进入诡务司,对我诡务司中人进行袭击……” 叶小楼闻言这才如梦初醒:敢情诡务司来这里不是为了查郑兴朋的案子,而是刚刚遭袭啊! 那被称作“溪洞神婆”的老妇人缓缓点头,道:“是‘傀儡蛊’。” “与你的铺子有关吗?”屈突宜沉声问。 溪洞神婆没有说话,而是径直上车,出手如风,按住张嫂的眉心,直接将她钉在那里。原本一直很“安分”的张嫂突然开始挣扎,身体像是蛇类一般,环绕扭曲着,在车中不动摔动,撞击着车内地板和车壁,发出咚咚声。 车驾中的溪洞神婆脸色凝重,半晌,方才将手收回,望着渐渐安静下来的张嫂,她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道:“是我铺子下的蛊。” “啊!” 一直在旁倾听的叶小楼一声大叫,险些跳起来。 “蛊术?长安城竟然有人行蛊术?” 哪怕是李好问这样,刚开始涉及诡奇事务的人,也知道“蛊术”被朝廷禁绝。 虽然溪洞神婆说“蛊”只是虫,但事实上,蛊是通过复杂的筛选、培育和饲养获得的一种剧毒之物,危害极大,伤害极强。因此唐律一直将其作为十恶不赦的重罪。 据说武则天时代的酷吏们,曾经在大臣家宅之中偷偷埋蛊,再假意搜出,以此构陷大臣,取其全族之性命。这倒成了蛊的另一项危害了。 此刻听说有人竟然躲藏在西市里偷偷做着这等买卖——叶小楼刷的一声,抽出了腰间所佩的障刀,大喝一声:“长安县叶帅在此,尔等宵小,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根本没人理会他。 溪洞神婆将右手两指凑至口边,吹出一声口哨,立即有两个同样戴着蓝布缠头,遍身银饰,赤着双脚的少女从蛊肆门内走出。 两人帮助溪洞神婆将张嫂从车中抱出来,抬进院中。 李好问屈突宜等人也随之进入,只见院内别有洞天。在一个类似天井的正方形院落里,天光从头顶高处投下,令蛊肆即使在地下,也不再需要靠火把照明。 天井正中,生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这树的枝叶形态颇为奇特,不是北方树种,枝叶上垂下一道道长长的气根。李好问在长安城中还从未见过。 从那大树枝头漏下来的天光清冷,令蛊肆内无端端地显出几分阴森。 溪洞神婆和两名少女则将张嫂安置在院中一张竹榻上。 一名少女蹲下照料安抚张嫂,另一名少女则转身匆匆奔进屋去。不一会儿,那边屋子的方向上就传来一股幽甜的药香。但李好问却总觉得这股甜香中掩盖的是一股极难闻的腥臭味。 “能将她治好吗?”李好问关切地问。 他在张嫂家吃了好久的“小饭桌”,与张武一家三口的感情都十分深厚。现在听说找到了放蛊的人,李好问最关心的,不是要擒拿谁要惩罚谁,而纯粹是张嫂能不能得救——这位可是张家的顶梁柱啊。 “老身尽力!”神婆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似乎她也无甚把握。 这时,泠泠的银器撞击声响起,早先奔进屋的那名少女手捧一碗深黑色的药物,快步出来,将药碗递到神婆手里。 溪洞神婆抬手便将那碗药尽数灌进张嫂口中,随后她随手从头上抽出一枚银簪。李好问从旁看去,却觉得那是一柄银光闪闪的长柄钳子。 在院落另一边,屈突宜正与叶小楼激烈地争论。 “民间养蛊,为律法所不容,我要将这间卜肆里的人全部捕获归案,交由京兆尹处置。这是我长安县的职责,屈主簿,你不得阻拦。” “呵呵,你一谈及‘蛊’,就已涉及诡奇事务,自然在本司的职责。就算是京兆尹到此,也无权干涉此案!” “你……姓屈的,”叶小楼额角青筋直爆,提高声音道,“她们这是在用蛊毒害人……” “本官可不姓屈!”屈突宜也提高声音回应,“叶帅,蛊虫亦可以救人……你可知道过去十年里,这间蛊肆用蛊虫治好的疑难杂病究竟有多少?”屈突宜也毫不客气地提高声音,“禁绝千年却从未失传,这不恰恰证明了蛊术乃是堵不如疏?” “那也违反了国家纲纪!”叶小楼不甘示弱:不就是比嗓门儿吗?他叶帅又有哪天输给他人过? “呵呵,”屈突宜还是他那一套,“国家纲纪约束的只有百姓,你可知道这间蛊肆里,用蛊最大的主顾便是宫中……” 叶小楼张了张嘴,突然觉得自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如果这间铺子本是应圣人之命而存在,那他一个小小的不良帅,在这里维护着所谓的“法纪”,那岂不是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屈突宜见对方辩友终于闭了嘴,这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蛊’和天下一切其它药物一样,用对了可以救人,用得不对则会害人,最终还是要看人怎么用它,到底还是要看人啊……” “叶帅,这件事,请你旁观,且让我诡务司来为这可怜的妇人讨还一个公道吧!” 这时,原本躺在竹榻上一动不动的张嫂突然再次开始扭曲着身体不断翻滚。她双手抱着咽喉,身体辗转翻滚,周身大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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