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突宜也是一样,自己服用了少许药剂,然后将手伸向那只陶瓮。 李好问随即觉得指尖微痛,他看见两点黑色砂砾模样的物事从自己指尖析出,进入那只黑色的陶瓮。 “这些就都是蜮的幼虫。” 屈突宜向李好问解释,“只要加以时日培养,就能养出可以操纵影子杀人的‘踏影蛊’。” 那边姜有年脸色苍白,颤颤巍巍地问:“屈主簿,这么危险的东西……贵司还留着它作甚?” 屈突宜这时终于找到机会纠正:“屈突,敝姓屈突!……这些蜮的幼虫需要妥善处置,不是一扔就完事的。再说了,敝司能够利用这些魑魅妖物,使之‘为我所用’。” 此刻姜有年手下的不良人们尽数驱除了体内蜮虫,聚在一起。似是准备向诡务司一干人等告辞。 “李司丞,今日真是不巧……” 姜有年哑着嗓子向李好问开口,看他的表情,似乎是想带着手下们尽快离开。 李好问心想:确实是不巧——为了一顿“廊下食”,竟遭遇了这些。他觉得是诡务司连累了姜有年等人,但他又不知道该给眼前的人提供何等样的补偿。 “兄弟们在诡务司,擦把脸再走吧!” 就见屈突宜从袖中抽出一条手巾开始擦脸。 随着他手巾擦过之处,奇特的现象发生了——原本和大家一样灰头土脸的屈突宜,皮肤迅速变得白皙,原本他头脸手臂上那些被影子和蜮虫伤到的伤口迅速愈合,半点痕迹都看不出。甚至不止如此,四十多岁的屈突宜,手巾这般一擦,似乎连脸庞线条都显得清秀了。 刚才大战蜮虫的那名摇滚中年,此刻看起来像是年轻了好几岁,成为一名风度翩翩的大龄青年。 这时章平则捧着一叠热腾腾的手巾从诡务司廨舍深处缓步而出,微笑着将一叠手巾递到姜有年和他手下不良人们的手里。 万年县的不良人大多是年轻人,好新鲜,见到如此擦拭脸孔和双手之后,不仅能令皮肤表面的小伤口迅速愈合,还能让皮肤的状态变得更好,大多喜出望外,纷纷接下道谢,甚至还有人舍不得用,也不顾自己满身灰尘血渍与他人不同,却把这手巾珍重收在袖子里,看来是想送给家中女眷,或是还未娶过门的意中人。 章平笑劝:“只要在这个月之内,这手巾都会有效。现在不好好用一用,岂不是亏了?” 那些藏起手巾的不良人闻言,这才笑逐颜开,将头脸手臂都擦拭处理过了,由姜有年带着,向诡务司告辞——至于诡务司的“廊下食”,他们应该是这辈子都不敢再想了。 姜有年带着万年县不良人离去之后不久,诡务司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老王头去应门,随即带着满面愧色、胆战心惊的食肆老板和那两个伙计重新进来。 早先两个伙计夺门而逃,不知道诡务司内后续情形如何。他俩又喝了些蕈子汤,多少有些神志不清,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将那食肆老板吓得魂飞魄散。 后来见到万年县的不良人一个个都全须全尾地出来,食肆老板这才鼓起勇气,进来查看他家铺子这一顿“廊下食”给诡务司带来的后果。 这时张嫂已再度失去神智。 原本施加于她的那股神秘操控力量已经消失了,但她依旧像是一枚被戏园子随意丢弃的傀儡,骨骼僵硬、关节生锈地躺卧在诡务司的地面上,睁开的双眼无神,木愣愣地望着天空中的秋阳,偶尔会突然像是提线傀儡似地被提起脑袋,张开嘴,龇着牙,发出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嘶嘶”声。 听说此次事件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张嫂,再看见他家食肆里带出来的盛器里盛着密密麻麻不断蠕动的小黑点,那老板似乎身体已经凉了半边,半晌才道:“这……这位张家嫂子,是章主事、章主事荐,荐来我家……” 张嫂正是由李好问介绍给章平,然后再由章平推荐给他家的。 “掌柜莫要担心,张家大嫂所遇到的危难,也在诡务司的管辖范围内,此事诡务司会查清,给阁下一个交代。” 李好问尝试安慰食铺掌柜,可当他看到掌柜那又惊又惧的眼神,他便知道,张嫂没有可能再在这间食铺做厨娘了——原本就磨难重重的家庭眼看又要横遭打击。 但眼下第一要务,不是安排张家以后的生活,而是赶紧将诡务司刚才遭到的“踏影蛊”袭击查清,将张嫂从这傀儡般的诡异状态中解救出来。 食肆掌柜带着两个伙计离开之后,屈突宜去调配了药物,给李贺喝下,帮助他从与“秦王”饮酒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而章平一直在旁痛心无比地碎碎念:“这次损失可真不小,药剂、疗愈手巾……还用了一枚锦鲤符箓。这一枚符箓要值两个金珠啊!” 李好问:……两个金珠?竟然要两个金珠? 原来章平以前说的都是真的,制作这样一枚功效显著的符箓真的需要这么多钱! 李好问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屈突宜上次要鼓动那韩姓客商买走他的画像了。 屈突宜对章平的碎碎念似乎很不耐烦,笑着埋汰了一句:“老章,你有这工夫倒不如给李司丞演示演示你的‘穿墙术’。” 章平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满脸羞惭扭捏与难堪,赶紧叉手向李好问行礼:“李司丞,请原宥老章……大伙儿都在对付蜮虫的时候,竟然先逃了……” 说着章平一伸右手,“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左手,接着又左手打右手,一边打一边大声呵斥:“你这傻手,谁让你去捏的那‘穿墙术’的法诀……” 李好问油然想象:原来这位是精通穿墙术的高手,双手一捏法诀就能穿墙躲避。 谁知章平又哭丧着脸模拟他那一双手的表情:“可是……可是属下就是这个坏毛病,遇到危难的时候,心里一怕,就,就……” 这时李贺渐渐清醒,屈突宜便抛下李贺,转过头来听李好问会做什么反应。 “章主事,我倒觉得你刚才的表现很棒啊!”李好问十分诚恳地道,“你本来就是非战斗人员,遇到危险先选择有利地形进行规避,在我们需要的时候随时提供支持……你的‘穿墙术’也很厉害,刚才我只觉你能在诡务司内自由穿梭,没有任何阻碍,实在是优秀……” 李好问脸上,是毋庸置疑的称赞。 章平听着,先是惊异,然后转做感动,渐渐地眼中亮晶晶的,似乎快要哭出来了。 “多谢司丞信任——” 章平突然大声说着,就向李好问深深拜下去。 屈突宜在一旁看着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点头。 李好问随即又将目光转向躺倒在地面上,手足姿态怪异的张嫂,痛心地问了一句: “两位,可知该如何救助张家大嫂吗?” 屈突宜顿时冷声接话道:“她也是被下了蛊!” 李好问:……也是中蛊? “走!解救她的法子和破这件案子的线索都在西市!” 屈突宜一张脸完全变黑,沉着脸,背着手就往外走,似乎要将心头的那些义愤,尽数宣泄在西市。 第 36 章 午后, 秋阳高照。 西市正是最繁忙的时候,井字街上马骡嘶鸣,车来车往, 不断有运送货物的车辆从货栈中进进出出。井字街两侧的店铺行肆跟前,前来交易的主顾与店内的伙计大声交谈, 或是选购或是讨价还价, 四处一片嘈杂。 在这片热闹的景象之上,一片翼展巨大的飞鸟阴影自西北向东南缓缓划过——但西市中人对于长安县这种用于巡视的“巨筝”早已习惯, 见怪不怪,甚至没有多少人抬头张望。 李好问、屈突宜各自骑着高头纸马,老王头则驾了一座大车跟在两人身后,车上载着僵硬躺卧的张嫂。她时不时传出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嘶嘶”声,只不过被淹没在这座繁盛市集嘈杂的声浪里,一时便也无人留意。 西市是长安量大贸易中心之一, 井字形的街道内有各种作坊,作坊外沿街的则是铺子。李好问进入西市坊门, 便见到了不少极有特色的店铺:靴坊、秤坊、金银行、席帽行、药行、笔行、鱼行、绢行、布行……当然, 这里还有官府专门设立用来管理市场的市署与平准署。 当今天子在两年前以闲散宗室之身继承大统, 登基之后颇有作为, 出台了一系列平准抑制粮价的新政,长安百姓得利颇多。从事贸易的西市便也显得愈发繁荣。 除了黑发黑目的汉人之外,在此间行走的, 还有不少西域胡人, 以及不远万里从南亚、东南亚诸国到此贸易的商旅,多数奇装异服, 混迹在本地居民之间,却无人觉得奇怪。 李好问刚想向身边的屈突宜请教, 就见头顶洁白的“巨筝”一晃飞过。他抬头去看,只能看清巨筝下方那人身穿土黄色的流外官公服,却认不出是什么人。 屈突宜却叹了一口气,道:“真麻烦!” 李好问向屈突宜请教哪里麻烦,屈突宜却屈指开始计算:“我敢保证,一炷香之后,麻烦就会自己找过来。” 一炷香差不多是五分钟。 李好问暗暗好奇,不知道屈突宜怎么这么有把握的。 但没过多久,忽然听见脚步声急促。井字街上略有些骚动。李好问听见道路中的百姓与商贾在纷纷传话:“巨筝落下,长安县的不良人要到市坊里来查案了!” 片刻后,一名穿着公服,头戴垂脚幞头,足蹬乌皮靴,腰间佩着障刀的不良帅就奔到他们面前。 “你们……” 来人情绪很激动,额角上虬起的青筋似乎在一跳一跳。 “诡务司查案亦是我长安县的职责,几位是不是找到了线索却不愿与我长安县分享?” 李好问终于明白了屈突宜所说的“麻烦”是什么。 但没办法,叶小楼很明显是误会了。这位一根筋的不良帅,自顾自走到老王头驾着的马车跟前,挑起车帘看了一眼,然后开始暴跳—— “我就知道是她!我就知道……” 车里躺着的人是张嫂。叶小楼明显依旧当她是“屏风杀人案”的嫌犯。 屈突宜与李好问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谁也不想向叶小楼解释。 屈突宜纵马前行,李好问忙轻踢马肚子让座下纸马跟上。 而老王头也根本不管那叶小楼气得涨红了脸,轻轻提缰,那赶车的骡子就“呃儿”一声,拖着载有张嫂的大车从叶小楼身边越过。 被诡务司的人如此轻视,叶小楼气得满脸通红,但要他放弃跟踪这条来之不易的珍贵线索,叶小楼死都不肯。 于是这位长安县的不良帅死乞白赖地跟在诡务司的大车之后。他生得人高马大,七尺的男儿四尺的腿,跟在骡拉的车驾后并不费力。 但他越是靠近车厢,就越是感到莫名心惊——叶小楼细细辨别,忽然醒悟了自己惧意的来源。他隔着诡务司大车的车篷,竟听到了一种异常可怖的,非人的嘶嘶声。就像是夏日的夜晚,茂盛长草中有蛇虫出没时,那些长虫吐信子时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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