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好问弄不明白:放生鱼脍这是什么心态?与其将这些鱼脍放入放生池,倒不如来投喂我,同样算是功德一件呀? 但案卷上记载的内容比他能想象的更加炸裂:根据周贤的证词,这些鱼脍入水,立即化成一条又一条的鲜红色小鱼,争先恐后地向放生池底游去。这周贤这才“意满离”,第二天继续带鲜切的鱼脍过来。 如此这般,三日之内,周贤就被热心的东市群众举报给了万年县。万年县认为这是“诡奇事务”,将其移交给了诡务司。 当时郑兴朋详细地询问了周贤,得知他曾经得过一梦,梦见一名仙人前来,指点他去东市放生池放生鱼脍,说是只要他做到了,便能助他成仙。 郑兴朋问明事由,认为周贤是被人施加了某种诱导,某种心理暗示,让周贤潜移默化认为他放生的鱼脍能够变化成鱼。 于是,由郑兴朋主持,诡务司成员使用法器道铃“听劝”,为周贤去除了这种心理影响,之后再带他去东市放生池,让他亲手将鱼脍放入池内——这些鱼脍依旧是鱼脍,或是一片片悠悠沉底,或是迅速成为池中鱼鳖的美味,总之没有一片是能被“放生”了的。 周贤恍然大悟,表示自己以后不会再敢这种既浪费美食又成不了仙的傻事了。 原本案子到了这里就应该了结了,但郑兴朋又在案卷上继续批注:找不到为周贤施加这种心理暗示之人的动机——这种操作没有为任何人带来任何好处,总不可能有人费尽周折搞这么一出,只是为了搞一场恶作剧。 找不到任何作案动机的案件,并不能因为其暂时中止就认为结案——因此郑兴朋将此案定为“乙”类,表示日后还要再回顾查看,找出任何可能隐藏起的线索。 李好问看过这份案卷,苦苦思索了良久,也没有半点头绪,只能让万年县的人再去查那周贤的下落,并告知两县,日后再有发现长安城中有人放生鱼脍、鱼羹、鱼豆腐……一概先报到诡务司来。 最后余下的,就是当初那份仅仅是让他触摸一下便受到暴击,直接晕去的“甲类”案件。 李好问是不敢再读那份案卷了。但那桩案子是屈突宜与郑兴朋一起经手的,案卷的内容(除批注外)也是屈突宜所写,因此这位记性很不错的中年主簿现在还记得其中的内容。 级别:甲类 案由:杀人夺法器案。 一位名叫“鸿波”的道人,过分炫耀导致法器被人觊觎,最后被人夺去法器,而他本人也不幸毙命。 按照屈突宜的说法,案情本身不复杂,如果被夺的不是法器,那就是一件普通的炫富夺产案。考虑到那件法器可能是上古时期遗留的神物,再考虑到凶手还未落网,失物尚未追回,因此郑兴朋将此案定为“甲类”。 听屈突宜将此案复述一遍,李好问在口中重复死者的名字:“鸿波?鸿波道人?这岂不是和‘大青面案’里……” 屈突宜这时也想起来了,伸手拍案道:“原来是他?” 正好万年县的不良帅姜永年也在诡务司,李屈两人连忙将姜帅请来。姜万年给出肯定的答案:“是的,庆云楼凤魁库奇娜的相好就是他。两人一直来往到鸿波遇害之前。” 屈突宜忙问:“那之前让万年县去查库奇娜是如何得到大青面的……” 姜永年郑重答道:“敝县尚未掌握十足的证据,但现在已大致可以确定,库奇娜就是从鸿波处得到那只大青面,并且习得了豢养大青面的方法的。在鸿波遇害之后,为了向倚云楼复仇,她依然独力豢养那等妖物,甚至不惜让楼内两名歌妓和一名小厮成为大青面的食物……” 李好问心想:这解释了庆云楼内三人的失踪案。 但他闭上眼,伸手用力地揉着额角太阳穴—— 现在问题又来了:这两件案子“会师”一处,岂不是意味着两件案子都断了线索? 鸿波究竟从何处得来的那件上古法器,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大青面?他曾向何人炫耀,那件传说威力强大的法器,如今又流落何处,是否将为害人间? 李好问再次睁开眼,见到屈突宜与姜有年都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 “其实……本司自始建以来,甲类与乙类案件中,有三成都是悬案,另有三成案件虽破但尚留有疑点,真正完全能破获的,最多只有四成……” 屈突宜眼中饱含安慰,而姜有年则是“求求您发慈悲别钻牛角尖”这一类的祈求眼神。 “这是因为,有些真相,只是了解就意味着危险……” 听见屈突宜这么说,李好问陡然想起当初他在机要室内读那份“甲类”案卷的情形,那种几乎撕裂灵魂的痛楚和尖锐足以刺穿耳膜的无意义呓语令他记忆犹新,一旦想起,身体就微微颤抖,似乎还保留了那一刻的物理记忆。 “我了解了。” 李好问摆出一副从善如流的样子,心里名为“谨慎”的那根弦也渐渐拉紧。 “姜帅,今天中午和兄弟们留下一起用饭吧。供应‘廊下食’的店家请了新的厨娘。” 屈突宜转脸看向姜有年。 这位万年县的不良帅老实巴交地推脱两句。但他身后的不良人们纷纷流露出兴奋的神色。 诡务司的“廊下食”早已在长安、万年两县出了名。只不过长安县的叶小楼每每拉长着一张脸,摆出一种“不食嗟来之食”的表情。而姜有年只是会表面上客气客气,然后带着手下的不良人一起,在诡务司这里填饱肚子,然后感慨一下他们万年县怎么就没这种福利的。 这时已到了午正,诡务司正厅跟前的壁钟“当当当”地响起,紧跟着是隔壁荐福寺的钟声。 诡务司的正门“吱呀”一声打开。紧接着脚步声响起。老王头当先挑着担子,一头是炭炉,一头是食盒。接着是空着手的张嫂,后面还跟着两个食铺的伙计,伙计们也都各自挑着担子,担子里盛放的是碗碟筷箸一类必备的物事,以及一两个有盖子的铜钵。 李好问猜测,是老王头看见张嫂挑了那沉重的担子,便主动搭了把手。 与老而苍劲的门房相比,张嫂这位厨娘确实显得苍白而瘦弱。她眼窝依旧深陷,以至于眼球有些突出,眉宇之间那股黑气一直未有散去,看起来有些吓人。 此外,李好问还隐约察觉:进来这一行人的脚步声中,混杂着一些轻微的摩擦挤轧之声,咯吱,咯吱,咯吱……就像是年久失修的机械,运行起来需要一点点润滑油。 这声响极其细微,若非李好问拥有“穿越者大礼包”,听觉得到大幅度加强,他是绝对不可能听见的。 李好问留神进入诡务司的一行人,试图发现异常,但他的视觉和听觉几乎完全被另一感官所受到的强烈影响所屏蔽—— 香! 实在是太香了! 从那些食盒里飘出的香气可真不是盖的——李好问深深吸了一口气,身心十分陶醉。须知这年代还没有任何调味增香的化学药剂,这些诱人的香味完全来自食物本身。 李好问尚且如此,就更不用提姜有年和万年县那些不良人了。他们要么激动地望着担子上的食盒,双眼一眨不眨,要么干脆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让自己陶醉于香味。 老王头依照张嫂的指示,将炭炉放在室外。诡务司中人员众多,因此干脆遵循“廊下食”的传统,众人在厅外席地而坐,地面上或放置矮几,或铺上毡毯,上置杯箸食器。 李好问的小厮卓来这时也在廊下忙这忙那,很明显,也想跟着蹭一顿“廊下食”,品尝品尝美味。 食肆的两个伙计手脚麻利,已经将盛放在小碟里的肉脯、冷羹、腌渍小菜等物一一摆出,一眼看去,着实是琳琅满目。 但所有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张嫂面前的食盒和炭炉上——那种令人欲罢不能的浓郁香气,正来自那里。 李好问闻着香气,便忍不住问了一声:“张家大嫂,今日这是什么好吃的?” “蕈子汤蕈子焖饭,还有炙松菌。” 张嫂没吱声,是食肆跟来的伙计代为作答。 原来是菌子,难怪这么香。 李好问顿时想穿越前他的云南同学告诉他“吃菌子见小人”的经历。云南的那些菌子,别说是误食,哪怕仅仅是烹饪不当,都有可能导致中毒。 按照他那个同学所说,误食了有毒的菌子,也不是百分百一定会“见小人”,见的也未必都是“小人”。同学有一回吃了菌子,一直觉得自己没事,直到看见他家狗子跑来问自己:“菌子好吃吗?”才觉出不对,连忙把自己送医。 李好问一边回想,一边忙问两个伙计:“蕈子都是可食的吗?” 食肆伙计连连点头:“是去龙首原上的松林里采的,店东自家已经吃过,保证没事。” 松林里采的?——李好问推算一下当地环境,猜那该是松茸菌或者松口蘑一类。炙烤松茸可是菌类美食中的一绝。 如此想来,李好问顿时将心放下,并且满怀期待。 于是,诡务司中,十几号人排排坐坐在厨娘对面,鼻端是萦绕不去的香气,口中是呼之欲出的口涎。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张嫂取出肥美厚实的菌子,剖成薄片,然后将菌子铺在炭炉上炙烤,发出滋滋作响的声音。 此刻,竟然人人都不敢出声,生怕惊扰到这一位专心操作的厨娘,影响即将入口的美味。 按说应当在典籍区苦读的李贺,这时忽然从诡务司廨舍深处跑出来,径自越过其他人,向那两名食肆伙计道:“饿,给饭——” 李贺为人行事一向迷迷糊糊,然而又喜欢自行其是,食肆伙计也一向都知道。见他伸手要吃的,伙计们二话不说,就动手为他盛了一碗蕈子汤。李贺像是饿狠了,呼噜呼噜地一口全都喝了下去,连伙计递给佐汤他的胡饼都没要。 随后李贺双眼发亮:“好喝!” “不信你们也尝尝!” 那两名伙计顿时也都迷迷瞪瞪地纷纷给自己舀了几口蕈子汤,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按说食肆伙计是不应品尝主顾们的吃食的。此刻好问与屈突宜对视一眼,屈突宜无奈地耸了耸肩。两人都想到了李贺的“言出法随”,按说平日里李贺不会随便使用这种能力,但是他说出口的话,确实比他人更有“有力”些。 炭炉跟前,张嫂依旧默不作声地烤着被切成薄片的蕈子。伴随着滋滋声,香味渐渐转为焦味,烟气上升。眼看那一片片洁白的菌菇片都快被烤成黑炭了,张嫂却依旧手下不停,继续不停翻动,不断炙烤。 只不过她的动作已变得十分机械:头部和身体完全不不动,唯有双臂和双手在活动,一下一下地翻动着菌子。 她的表情也十分木然,圆睁着一对乌黑的眼,直勾勾地盯着炭炉。李好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已经有很久都没有眨过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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