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清亮而高亢,也同样具备雌雄莫辨的特质。 “好教李司丞得知,下官是纯正男儿身。” 大概这吴飞白看见李好问脸上的惊讶神色,加之早已见惯了他人的惊讶,因此一开口自我介绍,就先交了底,自己是“百分百纯爷儿们”。 李好问心想:涂脂抹粉的纯爷儿们。 但李好问一向尊重所有无伤大雅的个人癖好,连忙拱手还礼。 谁知吴飞白脸上的谄媚神色越发浓厚。他迈上一步,凑到李好问身边轻笑道:“不过下官现有一妹,年方八岁,司丞若是等得起,当然也可以……” 李好问差点双手齐摇:我没有这个意思……你想得太多了。 屈突宜对于显然对吴飞白这一套话术非常熟悉,也笑着对李好问道:“这位就是吴博士,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易理,能掐会算,小事上百灵百验,大事却从来算不出。” 吴飞白一听这种评价,立刻变了脸色,满眼焦急地望着屈突宜,似乎在说:屈突主簿,说好的商业互吹呢? 屈突宜这张嘴却是对任何人都不留情面,冲吴飞白笑道:“还记得两年前有人请你卜算时局,你掏出罗盘之后当场去的事吗?” 吴飞白急了,哭丧着脸对屈突宜说:“屈突主簿,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他喊对了屈突宜的姓氏,屈突宜顿时心情大好,拈着胡子不再揭短。 而李好问却在想:两年前……时局? 两年前唐武宗李炎服丹暴毙,身后无嗣。当今天子李忱乃由太监拥立,以皇太叔的身份即皇帝位,是朝野都未想到的一出“奇兵”。 他瞥眼瞅瞅吴飞白,心想:这位是真的算不出大事,还是想明哲保身所以“算不出”,恐怕还两说。 然而就在这时,吴飞白突然鼻翼抽动,赞道:“好香!好香的古楼子!” 李好问一怔,突然发觉闻到了熟悉的古楼子香气,向门外看去时,正好见到日常来给诡务司送廊下食的厨子背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妇人身影。 “这么快?” 他早间才拜托章平去办的事,中午就已经能吃到张嫂亲手做的古楼子? 李好问面露惊喜,却发现吴飞白比自己还要激动好多:“啊,没真想到,贵司的‘廊下食’竟然请到了手艺如此出众的厨子。哎呀呀,这待遇比起皇城中的各司,真是好了不知多少……” 连番感慨令吴飞白漏了馅——李好问明白屈突宜是怎样“未卜先知”的了。这位吴博士跟自己一样,也是个吃货,因此总是赶着饭点到诡务司来,就是为了蹭上一顿诡务司的美味午餐。 李好问也不与他见外,赶紧将张嫂和其余厨子一起请进来,问起前因后果,才知道章平的面子是真大,他一开口说项,那边食肆老板立即就答应了。刚好卓来带着张嫂过来认地方,那食肆老板马上就让张嫂试试身手,看她的烹饪究竟是何等样水准。 一试之下,食肆老板口服心服。而张嫂最拿手的古楼子也迅速折服了诡务司中全体成员。 吴飞白尤其享受,不断竖起大拇指,并回头去询问,究竟是哪位厨子,竟做出了这样的美味,饼酥、肉香、汁水鲜美,他已经完全不想回钦天监去了。 满面惶惑的张嫂便被食肆老板请到前面,与诡务司里这些“重要客户”见面。 章平的举荐帮张嫂一家解了燃眉之急,她的眉宇也舒展了不少,见了李好问便连连道谢:“六郎,多亏了你,难为你竟还替你武哥想着……” 但是李好问看张嫂,却始终都觉得她眉宇中有一股黑气,挥之不去。 吴飞白看了之后,也默然不语,转头去与屈突宜说了句什么。屈突宜点了点头。 用过“廊下食”,吴飞白就去找章平——这位真的是前来交接前些日子钦天监从诡务司这里接受的几件“堪舆风水”任务的。 不多时,长安县那里竟又送来了一件“风水案”,竟还是叶小楼亲自送来的。 吴飞白异常激动,眼里写满了“外快”两个字。他喜孜孜地上前接待“报案人”,凭着一张滔滔利口,顺利与对方约定了为那一户重新堪舆“点穴”的时日。 叶小楼却从头至尾没有给诡务司众人好脸色过,但他手下的不良人看起来都很高兴。 此事了结,长安县的人离去之后,吴飞白向诡务司一干人等告辞。 他对待李好问的态度格外亲热,就像是李好问相识多年的密友,此刻根本舍不得分别一样。 李好问着实有点受不了这种腻歪劲儿,将吴飞白单独叫到一边,小声问:“吴博士,你有什么想对我说吗?” 吴飞白微笑:“就在刚才,下官为李司丞小小地算了一卦,算出来司丞这两天或许有些小小的波折。” 小小的波折?——李好问眉头微皱。 吴飞白却故意卖关子,伸手拍拍李好问的肩,道:“不过司丞是这么受朝廷重视的人,初次得人举荐就得到了这么重要的职位,无出其右。一定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 李好问:…… 看这位钦天博士的做派,简直就是个满口谀词的神棍啊! 吴飞白说完这话要走,李好问却一把挽住了吴飞白的衣袖,也微笑道:“吴博士莫急,我看你的本事,在相面卜卦上只怕是直追李淳风,惭愧袁天罡。因此你一定不止算到了本司丞要遇到的‘小小波折’,一定还有别的什么。” 吴飞白被李好问猛然一顿狠夸,瞬间有些晕头转向,顿时脱口而出道:“小心,影子——” 第 33 章 初入诡务司的这几日里, 李好问忙于将司内诸事了解、理顺、掌握,一边还带着卓来习练武艺以强身健体,又要钻研前人笔记, 研究和尝试“时光术”,忙得脚不沾地。 在这段时间里, 张家顺利在丰乐坊落了户。张武夫妇退掉了在敦义坊租住的房屋, 将家当全部搬到丰乐坊来。 这里没人知道张家人的过往,也没人知道张嫂曾经是轰动京城的“屏风杀人案”现场目击者和嫌疑人。这里的人只晓得张嫂是个手艺出众、任劳任怨的厨娘。 张武很快也凭借他的一双巧手在坊内一家木匠作坊里找到了生计。然而不巧, 张武上工第一天,张家那个傻儿子无人照管,自己摸索着找到木匠作坊来,并且在作坊里打破了头。 这下木匠也不敢再随便雇佣拖着个傻儿子的张武了,只答应让张武带一两件活计回家去做,做完了再按件计算工钱。 李好问听说这事, 觉得这未必不好,毕竟这样张武可以一边做活计, 一边照料儿子。 但时候卓来偷偷告诉李好问, 为这事, 张武两口子狠狠吵了一架。根据听壁角的邻人说, 夫妻两口子都提到了“累赘”两个字,不知是在说张武还是张家的傻儿子。 李好问心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因此不打算掺和。毕竟那是张家自己的问题, 旁人也难再帮到。 不过他有点疑惑:毕竟张武不是第一天断腿, 儿子也不是第一天发烧把人烧傻。怎么在“屏风杀人案”之前一切都好好的,现在家庭矛盾却就这么爆发了? 捋了一遍前因后果, 李好问还是觉得“屏风杀人案”是张家矛盾的重要诱因——一切责任尽在叶小楼。 对方固然是一位勤勉的不良帅,可到底还是不会破案, 对待嫌疑人太过简单粗暴,结果伤害到了无辜。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好问便对叶小楼没多少好脸色,甚至还学着屈突宜的话术怼了叶小楼几句。 叶小楼恨得牙痒痒,但他那边对郑兴朋的案件同样一筹莫展,没什么可以用来回击李好问的。 李好问这边,则按照他之前的方案,排查郑兴朋生前参与过的诡务司案件,争取从作案动机方面入手,找寻线索。 郑兴朋生前三个月内接手的二十七起案件中,共有丁类案件十四起,丙类九起,乙类三起,甲类一起。 丁类案件李好问已经见识过了——这类案件不仅是诡务司广泛收集线索的途径,也可能是诡务司的“财源”。郑兴朋经手的那些也不例外。 比如万年县转来崇业坊“生魂返家”案。 级别:丁类。 案由:崇业坊一商户来告,事主离家经商三年,返家后发现妻子生了一个一岁的儿子。 行商质问妻子因何不忠,妻子方面却说,这些年来他每个月都会回来一趟,小住几日再度出门,有亲族与邻人为证。 然而那行商却也有路引为凭,证明他一路远赴广州,没有中途返回长安的可能。 于是妻子亲族提出可能是行商“生魂返家”。 万年县以涉及“魂魄离体,千里相会”为由,将案子转给了诡务司。 郑兴朋断案的手法也十分简单——他让那行商假装欣然认下儿子,然后做出马上就要带全家移居广州的安排;并在行商家中安插了万年县的人手,单看有无人前来与行商妻子相见。 果然,行商妻子与情夫见面,互诉衷肠,行商妻子苦求情夫,让她和他们的儿子一起留下——毕竟唐时的广州在长安人心目中尚是四处瘴疠的蛮荒之地。纵是能从行商那里继承大笔财产,万一没命花,那可不就亏大了? 于是真相大白于天下:那位情夫身材与行商相仿,甚至相貌也有几分相似,因此每两个月都会扮做行商的样子,公然与行商之妻相会。 世上本没有什么“生魂返家”,有的只是胆大包天的戏精而已。 此案破后,那行商心灰意冷,最终下决心与妻子和离,独自离开长安去南方行商。临行前向诡务司捐赠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财产,以感谢郑兴朋替他查明真相。 此案是万年县转来,李好问便着万年县的不良人再去查询,那行商妻子和情夫如今在何处,作何营生,郑兴朋案发之日身在何处,有无人证等等。 李好问很快整理完了三个月内“丁类”和“丙类”案件,并且列出了一张长长的清单,并着长安、万年两县的不良人按照清单前往随访,看是否有人可能因此等案件向郑兴朋寻仇。 三件“乙类”案件中,有两件可以比照“丁类”“丙类”让人后续随访的。另有一件却让李好问看得完全摸不着头脑—— 级别:乙类。 案由:敦化坊坊民周贤于东市放生池放生。 看这案由平平无奇,但是案情却十分炸裂:这位长安市民周先生,放生的不是常见的活鱼活鳖,这位放生的是鱼脍。 作为一名资深吃货,李好问对于中华传统料理——鱼脍,别有一分特殊情感。 鱼脍,就是后世风靡的鱼生,又或者叫生鱼片。这种美食先秦时就已经出现,唐代更是发展到了高峰,导致鱼脍在唐诗里几乎俯仰皆是,什么“脍切天池鳞”、“冰鲤斫银鲙”,什么“侍女金盘脍鲤鱼”、“青鱼雪落鲙橙虀”①,各种口味、各种搭配,层出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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