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则坐在张义潮身边,与这位新任节度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这次的功劳,依我看,是佛门弟子居功至伟,洪辩大师更是助我良多。” 李好问提醒张义潮,莫高窟那边,也得想个法子好好感激一下。 若非洪辩暗中点化,又让他独自在佛窟里参悟时光术,李好问自忖也没法复现“神律之磬”,也就没法儿调动天地之力,令刑天一击毙命。 张义潮连连点头,赞同地道:“确是如此。等回头我就捐一笔钱粮给洪辩师父,嗯……就以节度使府供养的名义,再布施十座石窟,供养十窟佛像与壁画,以助莫高窟积累功德,成为佛家圣地!” 李好问一边听,一边想象莫高窟的僧人与工匠们继续夜以继日地开凿石窟,绘画塑像的情形。或许他今日的小小成就,也能稍许助推莫高窟积累更多的的文化瑰宝。 想到这里,李好问当真是心怀舒畅,忍不住便捧起手边的酒盅,饮了一口张义潮亲自给他斟的葡萄酒。 “好酒!” 从西域深处运来的葡萄酒,酒体醇厚,口感温润,是难得一见的佳酿。 这时,张淮深等几个年轻将领突破了李贺与叶小楼的“双重防线”,敬酒敬到了李好问这里。李好问笑着饮了,又目视张义潮也一饮而尽。酒宴中欢腾的气氛这时达到了顶点。 李好问的视线在他的同伴们身边扫过,在李贺身上停住。 此刻李贺的身影在他眼里与其说是像人,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影子,在灯火之间竟微微有所波动。 李好问顿时想起蚩尤将李贺随手撕了个四分五裂的情形。 在他看来,李贺真的很像是一个字面意义的“纸片人”,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他被撕碎了之后粘粘又能拼起来,重新成为一个好人。 可是,在李好问内心,他真的已经不在乎李贺到底是“什么”了。 在他单枪匹马一人面对蚩尤的时候,当李贺出现在莫高窟前山脊上的时候,李好问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永远都将李贺当做队友,当做诡务司的一份子。 正想着,叶小楼忽然回头,见到了李好问愣愣出神的模样,顿时垮着脸埋怨道:“好哇,李六!将我们几个推到前面,自己在后头躲酒?” 李好问身边,张义潮也喝得有几分酒意,闻言乜斜着眼朝这边看过来:“哈哈哈李司丞,你的僚属和你还真没大没小啊!” 当然,这也是因为李好问太过年轻,所以张义潮也跟这位“天子使臣”一道没大没小起来。 那边叶小楼抗议不干了,而李贺已然喝高,脚下发飘,为李好问“挡酒”的阵线顿时瓦解。几名行商模样的异邦人便都捧着酒碗向李好问这边走了过来。 “这位就是救了窝们大家的泥司丞?” 李好问一听这塑料味十足的汉语,便想起查克。同是异邦人,查克的汉话说得实在太流利纯熟,非眼前这些人可比。 他客气地站起身,也举起了酒碗。 但对面的人已经眼泪汪汪地快哭出来了。 “多谢泥司丞救了窝们。碰上这无妄之灾,原本以为窝们这辈子再回不去吐火罗了……” 李好问听见“吐火罗”这个地名,顿时来了精神。 对方三言两语便交代了他们的经历:说话的这人叫做圭亚罗·齐木查·罗格里真,有个汉名叫做“罗贵”。这几位,就是当初那骑着驼队在敦煌城门前经过的行商。不巧遇上了无首民,被二话不说砍了脑袋,也变成了无首民。 此前张义潮不知道他们的底细,说他们是羌人,谁想得到竟是货真价实的吐火罗人。 如果没有后来诡务司出手拯救的事,他们估计就真的一辈子也无法返回故土了。所以这一行人听说救命恩人就在节度使府,特地上门来表达感谢。 不止李好问听见“吐火罗”几个字,就连卓来也听见了。少年悄咪咪地蹭到李好问身后,探头打量这些“同胞”们是什么模样的人。 这时,几个吐火罗商人正都用着蹩脚的汉话磕磕巴巴地表达着对李好问的感谢,突然有一个人眼角扫到了卓来那张小脸,惊骇地尖叫了一声,丢掉手中的酒盅,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 这名行商的同伴也有点懵。罗贵当即转脸向这名同伴看去,只见他面露惊恐,双眼紧紧地盯着李好问身边的卓来。他的酒杯被扔在身边,酒浆洒了一地,极为失礼。 可还没等罗贵开口叱责,那名失态的行商已经用颤抖的声音说了几句什么。 紧接着,其他行商也同时面露紧张,眼光向卓来看去。 罗贵还算是冷静,赶紧用吐火罗语和同伴们说了几句,然后小声向李好问询问:“这位……这位小兄弟,是泥司丞的什么人?” 李好问泰然自若地回答:“我的伙伴,我的家人。” 罗贵:“原来如此!” 他迟疑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这话应不应该说,但最后还是选择了坦诚告知。 “我那位同伴以为,这位是……是‘圣子’。” 听见“圣子”二字,李好问马上记起在长安西市客栈内发生的事,顿时收敛了笑容。 反倒是当事人本人没有任何反应。卓来只当是认错了人,直接耸了耸肩。 罗贵赶紧双手齐摇,说:“不,不……窝们没有,没有冒犯的意思!纯粹只是……误认。” 李好问开口追问:“你们为何会觉得我这个同伴是‘圣子’?各位难道见过那位‘圣子’不成?” 他很好奇这些外来的商人是怎么认出卓来的,毕竟这小孩自从一岁起便从未涉足吐火罗,而且脸上也并没有写着“圣子”二字啊! 最先失态的行商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大祭坛有……有圣子的画像……这位,这位……” 罗贵赶紧帮腔:“这位小兄弟的面貌和画像上的一毛一样。” 他赶紧介绍身边的朋友:“这位名叫胡不思,来自吐火罗王庭,家中世代担任王庭的卫戍长。他是我们中最常登上大祭坛的人,面对那幅画像的机会最多,所以能一眼认出……” 李好问挑了挑眉毛,微笑道:“那就肯定不是我们卓来了。他从小在长安长大,除了有一点点吐火罗的血统之外,是一个十足十的唐人。与贵国大祭坛上的画像相像,应当只是一个巧合吧。” “原来如此!”罗贵赶紧将这番话通译给他的同伴们知道,同时脸上流露出轻松释怀的表情。 但最先失态的那名吐火罗商人胡不思却始终拧着眉头,虽然他勉强冲李好问挤出笑容,但眉宇之间的忧心忡忡是掩不住的。 李好问有心想要向这一行人打听打听“圣子”的情况,但当着卓来的面,却又不便开口。 他看了看身边的卓来,忽然计上心头,当即笑着举起手中的酒碗,道:“各位,我这位小兄弟祖上是吐火罗人,而各位又是从吐火罗远道而来的客人,见了面不一起饮上一杯总归不太好对吗?” 罗贵见事也快,连忙招呼身边的兄弟:“满上,快满上!” 李好问便也给卓来倒上了一杯葡萄酒。 卓来先尝了一点点,咂咂嘴,评价:“好喝,甜咪咪的!” 然后这小子学着大人们高呼一声“饮胜”,不久便当场表演了醉醺醺地一杯倒。李好问颇有深意地望着那几名吐火罗商人,目送他们离开。 * 这几个吐火罗商人借住在敦煌城内的货栈,距离李好问他们的驻地并不远。 晚间,李好问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吐火罗商人所住的帐篷里,将那几个商人吓了一大跳。 “泥、泥泥泥泥司丞……” 罗贵大着舌头,不知是在欢庆的酒席上喝多了还是受惊所致。 李好问只是轻易地一摆手,笑着道:“我的朋友们,到的突然,希望没有打扰你们。我只是希望就‘圣子’之事,再多问你们几句。” 听见李好问想问的竟然是这个,几个吐火罗行商齐刷刷地转脸,望向胡不思。 胡不思艰难地吞咽一口吐沫,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道:“窝所知道的,确实比窝的同伴们要多一点点……” “可否告知?”李好问摆出一副诚心求教的态度。 但在场的吐火罗行商们心中都有数,他们根本没有拒绝这个要求的可能。一来他们身在敦煌城中,想要继续东行必须得到节度使府的放行文书,而这位年纪轻轻的高官本就是节度使府的座上宾。 二来他们谁也不敢忘:这商队一行人的命都是李好问救的,而且用的是匪夷所思的手段——这脑袋丢了都还能救回来,这位还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于是罗贵张罗着支开了一张胡椅,请李好问坐下,随后由胡不思为李好问讲解“圣子”的传说。胡不思的汉话并不怎么样,更多的时候需要罗贵等人一起帮着翻译。但只要讲得慢,总是能听懂的。 李好问原本以为“圣子”的传说对于吐火罗而言,就像是景教一样,是外来信仰的一种。然而听这胡不思的解说,却是他们本土信仰的一部分,甚至于他们的“世界起源说”息息相关。 相传,吐火罗人的先祖,来自一座时不时出现的神山。 (打住!——李好问忍不住想要插嘴:时不时出现是什么鬼?但他马上又想起马十七形容过的,只有特定天气条件下才会向世人显露真容的圣山。 没准两者其实是同一座山。具体地理位置可以事后向双方分别打听,相互印证。于是他忍住打断的冲动,继续恭敬地细听。) 相传这位先祖从雪山之巅走下来,来到凡间。 他与一名凡人女子结合,生下了五名子女。这五名子女各自繁衍后代,最终成为吐火罗王庭的五大勋贵家族,是王国内最有权有势的家族。 这些家族拥有最聪明的智者、最强壮的武士、最英明的决策人,是他们让吐火罗发展壮大,成为大陆中央一个强大的国度。但是,千年来这五个家族都背负着沉重的诅咒——也就是他们的祖先,总有一天会重新出生于他们的家族里。 (在这里,李好问忍不住又想打断了。但这一次胡不思特地好心地停下来为李好问解释: 相传那位在凡间留下五名子女的吐火罗先祖,并未像凡人一样老死。而是在他的子女长大成人之后,向他这些亲人告别,并且回到了那座雪山上。至今仍有很多吐火罗人认为,先祖并未死去,而是遥远地注视着他的种族。 但在接下来数千年里,吊诡的事情便发生了。 这五大贵族家族中,每隔几十年,便会诞生一个与他们古老先祖长相一模一样的孩子。他们就像是那位先祖动了凡心,想要重返人间看一看自己的孩子们生活得如何似的。而这些孩子最终的结局无一例外,都是莫名其妙地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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