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权思想?种族观念?这是威廉第一次看到这两个词组。至于说他是什么“民权运动人士”,更是荒唐又好笑。 他只是做了一回他自己,标签就争先恐后地贴上了他。 纽约存在大量民权人士和民权组织,他们向威廉表现出了巨大的善意。 许多酒店的侍者和餐厅服务员都由黑人担任,威廉明显感到最近他受到的招待都更加隆重和精心。 而那些青少年歌迷呢?他们可不管威廉有什么主张。他们只是觉得:“在舞台上砸吉他然后罢演,酷呆了!” 最近在舞台上砸吉他的歌手人数飙升,可惜这些人显然是哗众取宠,观众对他们突然抽风的行为并不买账。 这一切让威廉深感世界的荒谬,这些风风雨雨由他而来,却又好像与他无关。 无论他是装疯卖傻,还是矫揉造作。人们只会看到他们想看到的,鼓吹他们想鼓吹的,没人看到真实的他。 没人真的能够理解他。 那天威廉前往格林威治村。 他想去找雷·查尔斯道谢,可惜登门后才得知他去外地演出了。 白跑一趟的威廉请司机先回去,他自己一个人在格林威治村散心。 这里是50年代反文化运动的中心,那些叛逆的艺术家、诗人、作家、学生都聚集在这里。 这些人群对主流和商业不屑一顾,他们当然也该不屑威廉这样正当红的明星。 威廉当初在纽约崭露头角时,常常在街道上遇到要签名的歌迷。可是当初他受到雷的邀请,第一次来格林威治村时,路上仿佛根本没人认识他。 “一个流行偶像歌手?”那些人的眼神中甚至暗藏不屑。 然而这一次情况完全变了,那些街上的路人仿佛都变成了他的熟人。他走了没几百米,就遇上好几个陌生人亲热地向他打招呼:“威廉,早上好!” 甚至还有几个学生远远见了他就脱帽致敬。 仿佛这里有什么秘密团体,而威廉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有人拉着威廉,一定要请他喝一杯。在威廉表示不喝酒后,又强行把他带进一家咖啡厅。 进了咖啡馆,威廉注意到它的中央有一个简易舞台,此时舞台上有一名歌手正在自弹自唱。 歌手抱着款式简单的原木吉他,翘着腿坐在吧台椅上。 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金属支架,将一只口琴架在嘴边。这样这名歌手就可以一边用手弹吉他,一边用嘴吹口琴。 他一会唱歌,一会又用口琴吹着间奏,忙得不亦乐乎。 那歌手唱道:“离开我爱的家乡,到这繁华的纽约城,建筑高耸入云,街上风雪交加……”① 他有一把破锣嗓子,如果威廉有这样的嗓音,恐怕当初布朗先生就不会教他唱歌。他加入任何一个乐队,也不会有人让他做主唱。 台上的歌手只有一人,演奏、歌唱、报幕,他全自己包了。 听惯了配器繁杂的歌曲后,这简单的自弹自唱像是一阵清新的风,吹散了威廉的烦躁。 威廉很难描述那种体验。简单的编曲,比起唱更像在说。娓娓道来的平淡口吻,以及并不出挑的嗓音,但就是莫名吸引人。 就好像,就好像他能代替威廉说出他的心声。 “撕心裂肺去唱,只为了一美元……有人说他爱我的音乐,这一美元也值了……”① 歌手唱完这首歌,在掌声中睁开双眼。 他看到一个漂亮男孩站在面前,笑着对他说:“我爱你的音乐,但我给不了你一美元,因为我身无分文。” 歌手上下打量这名听众,他看到那双紫眼睛,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青鸟乐队的主唱?你难道不是个百万富翁?” “我的这杯咖啡甚至还是别人请的。” 那歌手从舞台上跳下来。 威廉问:“你不需要待在台上吗?为了你的一美元工资?” 那歌手笑了:“我不是这里的驻唱歌手,只是随便上台唱首歌。” 他所言非虚,他下台后,真正的驻唱歌手回到舞台。那真正的歌手也是一把吉他,一只口琴,相同的歌曲风格,威廉却觉得他远远不如之前的这位。 请威廉喝咖啡的青年学生迎上来,与这位“一美元”歌手握手:“鲍勃·迪伦先生!幸会!” 他为威廉介绍:“这是鲍勃·迪伦,新生的民谣之星!” “过奖了,”鲍勃·迪伦说,“只是刚刚发布了一张不温不火的专辑而已。” 那学生并不这么认为,他解下领带,请威廉和鲍勃·迪伦同时在上面签名。 青年学生说:“曾经我一直认为流行音乐被商业裹挟,没有民谣真诚。威廉让我对此改观了。你们是我最喜欢的歌手,不分先后。” 他又请鲍勃·迪伦喝了一杯咖啡。 那学生不久后离开了,人们总有他们的事情要做。最后反而留下威廉和鲍勃·迪伦,两个人一起在格林威治村闲逛。 “他们一直在谈民谣音乐,那就是你演奏的音乐?”威廉发问。 “你不知道民谣?”鲍勃·迪伦很惊讶,“你知道伍迪·格思里吗?不知道?” 威廉诚实地摇头。 “我忘了,”迪伦恍然,“你是英国人。” “但我想知道,迪伦,我也想听你发行的那张专辑。” “那你要去我家吗?我有一墙的民谣唱片。我的意思是,我家离这里不远。” 威廉下意识地开始微笑。在好多年前,约翰·列侬和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好啊。” 纽约西四街161号,鲍勃·迪伦的居所。这是一间位于三楼的狭小公寓,没有电梯,楼下是意面店,隔壁是唱片行。 木地板没有一块完好,沙发是用旧床垫改装的,壁橱上摆着一台旧电视,小桌上是一台电唱机,简陋的书桌偷走窗前的所有光亮。 “没有你们大明星的住所光鲜亮丽,是吧?”鲍勃·迪伦开玩笑,语气里带着挖苦讽刺。 “不,这里很好。” 威廉睁大眼睛观察客厅,芜杂的书籍、唱片和手稿,堆满了每一个角落。 迪伦拿来伍迪·格思里的唱片,小心翼翼地放进唱机里。他们并排躺在沙发上,听《这片土地是你的》。 格斯里的嗓音淳朴自然,没有过多矫饰,他唱道:“这片土地是你的也是我的……这是我们共同的家园……”② 迪伦说:“当时我刚到纽约,但伍迪已经重病卧床。我去医院探望他,他夸我歌唱得好。后来我给他写了一首歌。” 迪伦拿起吉他,唱起《给伍迪的歌》:“这不断前进的世界,它苍老可笑,它看起来病了……”③ 威廉听着听着,似乎朦胧间理解了民谣是什么。 这是从美国土地上生长的声音,根植在这里的土地和人民身上,诉说人民的心声。 也许英国也有属于它的民谣,但一定和美国的不一样,因为他们有着不同的传统,不同的民风,不同的思想…… 威廉拿起放在一旁的口琴,吹奏曾经在苏格兰乡村听到的小调,灵感从他的唇间源源不断涌出。 “真美。”迪伦动容。 他在音乐中窥见了威廉的过去,他产生一种幻觉,没人比他更加贴近这名叛逆偶像的真实。 迪伦弹奏和弦:“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被称作人?一只白鸽要飞过多少片海,才能在沙滩上安睡?炮弹要飞多少次,才能被永远禁止?那答案,我的朋友,在风中飘荡。那答案在风中飘荡……”④ 威廉静静地聆听着,听着听着,他热泪盈眶。 一曲结束,他问:“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答案在风中飘荡》。” “它太棒了,迪伦。我可以叫你鲍勃吗?” 迪伦点点头。 威廉如连珠炮似地发问:“它发行了吗?没有?鲍勃,你该发行它。” 威廉在其中看到了太多东西,诗意,敏感的心,高尚的思想。迪伦的歌是有音律的诗,是有诗性的歌。 威廉喜爱诗歌,没有比读诗更简单的方式触及一个人的灵魂。 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这就是他在苦苦寻觅的道路,这就是能够用歌唱表达自我的方法。 两名发布了商业专辑却自认不想与商业社会同流合污的青年,简直一见如故。 他们一起弹吉他,一起听电台。他们朗诵艾伦·金斯伯格的《嚎叫》,然后分享冰箱里剩下的半张披萨。 威廉注意到迪伦的家中挂满了画,那些绘画呈现出一致的风格。 “你画画?”威廉问。 “那些是苏西的画。”谈到女友的话题,迪伦神情变得沉郁,“她去意大利读书,现在本该回来了,她却没有回来。” “她不在,我甚至不想回到这里。这里有太多她的痕迹,你懂吗,一切都是我们两人的。” “我懂,”威廉说,“就像我的乐队,我们曾经挤在伦敦的一间小公寓里,甚至没有自己的房间。可要我选择,我宁肯回到那里,也好过现在。” “究竟怎么了?”迪伦问,“你之前说你身无分文?” “鲍勃,我感到自己被束缚住了。被一种……期待?” “他们让我变成另一种人。为了他们的期待,我不能做我想做的事,不能说我想说的话。我挣到了钱,但我从未感到如此穷困。” “威廉,你为什么创作?”迪伦问。 威廉给了他答案:“为了人们。” “人们?人们是什么?”迪伦追问。 威廉答不出来。 青鸟乐队需要金钱,需要名声,所以他需要写出大众喜欢的歌。 可是……最初的最初,他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你是在迎合商业,威廉。”迪伦一阵见血。 “是吗?” “不要谄媚,那只会让你的音乐变得庸俗。” 威廉反问迪伦:“那你为什么创作?” 迪伦挺直背脊,他意气风发,眼里有光。 他说:“为了这个时代。” 此时的迪伦在威廉眼中简直光芒万丈。 “鲍勃,”威廉深吸一口气,“我可以待在你这里吗?” “什么?” “我不想回去。回去后就是采访,上节目,没完没了。我被束缚在那里,没有半点自由。” “那你就待在这里吧,反正苏西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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