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父亲和母亲从来不去伦敦的原因?”爱德华发问。 “爱德华,你很敏锐。是的,奈廷格尔被伦敦社交圈所排斥,确实是因为约瑟夫。” “但是这些事与你们无关。上一代的恩怨不该牵扯到你们。虽然我不能告知你们真相,但在我看来,你们的叔叔是一个高尚的人,是一名优秀的艺术家,并没有任何罪过。” 布里茨先生注视着威廉的那张脸,太像了,每个认识约瑟夫的人都会产生同样的感想。那所谓的保密誓言简直形同虚设,威廉迟早会知道的。 那个人一定会去找威廉,而一旦威廉遇到那个人,他就会知道那个尊贵家族想要掩盖的巨大秘密。 威廉又从箱子里抽出一张唱片,这张唱片是正式发行的。紫色调的封面上,一个英俊的男人在安静地微笑,光线从右侧打来,他左面的脸庞上蒙上了一层阴影,显得忧郁而神秘。 他和威廉确实长得很像,威廉几乎能从这张照片里窥见他的未来。 “所以这就是他们叫我恶魔之子的原因,因为约瑟夫叔叔?” “什么?!”爱德华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什么?”布里茨先生的神情变得严肃,“威廉,谁这么叫你?” “所有人啊,奶妈,母亲……他们说我出生后一个月,我的教父和教母就都死了,布里茨先生,什么是教父教母?” 布里茨先生紧锁眉头,再一次庆幸他带着威廉离开了格雷芬庄园。也许他该给伯爵写封信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他知道,伯爵夫人在怀上威廉后,就变得有些神经质,甚至将父兄的死亡也归咎于威廉的出生。可他没想到伯爵夫人竟然会这样称呼自己的孩子。 “威廉,听我说。”布里茨先生认真地扶着威廉的肩膀,蹲下来平视他的双眼,“你从来不是什么恶魔之子。在我眼里,你只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爱德华走到威廉身边搂住他,宽慰道:“威廉,你只是我最亲爱的弟弟。” 威廉回身抱住爱德华。 他其实早已不在乎那些了,因为在这温馨的绿色小房子里,有着关心他的爱德华,有着照护他的布里茨先生。 秋天田野里金黄的草垛,炉子里烤糊的牧羊人派,邻居家大婶做的黄油饼干,乡村派对上苏格兰风琴悠扬的旋律。 还有没有铸铁栅栏,仿佛能够奔向天地尽头的自由自在。 他已经拥有了一切,他感到无比的幸福。 . 直到那一天,宁静的乡间生活戛然而止。 “去……公学读书?”威廉重复着爱德华的话。 关于这件事,布里茨先生早先就和爱德华进行过一场私人对话—— “爱德华,你已经十一岁了,必须去公学继续接受教育。” 爱德华早就知晓家族为他规划的人生道路。先去公学读书,再去牛津或剑桥上大学。未来呢?可能从政吧,这是爵位贵族的传统职业。 “伊顿的入学考试近在咫尺,不过我不担心你的成绩。”布里茨先生信心十足,爱德华一直是个优秀的学生。 可是爱德华却有些犹豫,他想起了威廉对他的依赖:“可是威廉……他恐怕通不过伊顿的入学测试。” 威廉除了音乐和文学,几乎样样功课都不行。 “没关系,威廉可以去绿墙公学。奈廷格尔是绿墙的创始人之一,更何况绿墙重视艺术教育,他完全可以依据特长入学。” 布里茨先生猜到了爱德华的顾虑,他说:“你和威廉相差四岁,即使去同一所学校,也同校不了多久。” “不,”爱德华却反而下定了决心,“我也去绿墙吧,等威廉也去上学,我多少可以照看他几年。” 布里茨先生沉默了片刻:“作为你的老师,我可以为你提出建议,但是这是你自己的人生。” “如果你能够说服你的父亲,我不会干涉你的选择。” . “明天你就出发?为什么从来没告诉我?”威廉质问道。 爱德华没有告诉威廉,他经历了无数次通讯,终于在充满了责难的信件中得到了父亲的准许。而绿墙公学的入学期限已经近在咫尺。 爱德华丝毫没有提到那些困难,只是笑了笑:“威廉,对不起,没有早点跟你说。” “……所以,绿墙公学在哪里?”威廉问。 “默西赛德郡,距离利物浦不远。” “离这里呢?” “那就比较远了。” “你每周都会回家吗?” “……我圣诞假期会回家的。” “……” 威廉的眼圈红了。 “没关系的,威廉。”爱德华说,“再过三年,你也会来绿墙公学。” “那还有三年!三年……” 三年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相当长的时间。 窗外,一片诡谲的乌云从远处飘来,太阳的光芒渐渐隐去,风变得有些大,威廉打了一个喷嚏。 “看样子暴风雨快要来了。”爱德华关上窗户。 威廉有些赌气,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当天夜里,雷雨果真来了。 威廉的睡眠一直很浅,几乎在第一枚闪电划过夜空之时,他就被惊醒了。 沉闷的雷声姗姗来迟,豆大的雨点开始击打窗棂。 威廉沉默地瞪着天花板,准备就这样挨过又一个不眠之夜。 也许是风,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又一道闪电划过。 走廊的窗户画出一个人形剪影,投射在威廉的床上。 威廉转头看去。 那人影说话了:“威廉,你醒着吗?” 一盏提灯从人影的背后被拿出来,照亮了爱德华的脸:“我有点害怕,可以一起睡吗?” 爱德华才不可能害怕,威廉心想。他却没有拆穿,而是点点头:“好吧。” “太好了。” 爱德华走进房间,关上门,把提灯放在床头柜上。 他穿着丝绸睡袍,灵活地滑进了被窝。 爱德华没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抱住威廉:“睡吧。” 威廉闭上眼睛。 爱德华的体温已经回暖,像一只小火炉,无时不刻地挥洒着热度。 好温暖。 他们的皮肤贴在一起,干燥的,熨贴的,人类的温度。 爱德华,埃迪,哥哥,笨蛋。 威廉心想。 原谅你了。 几秒钟后,威廉沉入了黑甜梦乡。
第6章 大师的荣光 望着那辆载着爱德华的黑色轿车缓缓驶向远方,威廉感到有些怅然。 好在布里茨先生增加了他的学习时间,让他有了其他排解寂寞的事物。 他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对音乐的学习中去,他背诵那些枯燥的概念,认真完成每一个练习。专注的时光过得很快,秋去春来,有一天,布里茨先生为他带来一个惊人的提议。 “去伦敦?”威廉眨了眨眼。 “没错,”布里茨先生说,“我给我在皇家音乐学院任教的老师写信,附上了你的作品。他想要见你一面。” “好啊。”威廉一口答应。 布里茨先生发现威廉对此根本没有概念,于是他解释道: “我的老师认为你很有天赋,想要指导你一段时间。所以我们会在伦敦住上好一阵子。那里的居住环境可不如乡间舒适。” 威廉歪了歪脑袋:“我不在乎,什么时候出发?” 他满心是对伦敦的好奇,他喜欢去新地方,探索新事物。至于生活条件,他从来不在乎那种东西。 “好吧。”布里茨先生拍了拍他的头,“我这就给琼斯先生回信。” 带威廉去伦敦这件事,布里茨先生经过了深思熟虑。在发现威廉的音乐天赋后,他就意识到,仅靠他不可能培养这样的天才。 他曾在剑桥大学就读,为孩子们做些启蒙教育绰绰有余。但在音乐这种专业的领域……他这样半途而废的水准远远不够。 所以他才会写信给昔日的恩师求助。 威廉已经激动地像一只团团转的小鼹鼠:“我这就给爱德华写信,我要去伦敦啦!” 爱德华经常打电话过来,如果他们要出远门,肯定得告诉他一声,不然他联系不上威廉会担心。 布里茨先生也取出了信纸。 他开始给瓦莱希伯爵写信。 威廉的父亲——罗伯特·奈庭格尔,现任的瓦莱希伯爵,秉持着非常老派的教育理念。 这个时代贵族的繁文缛节正在渐渐消弭,连王室子女都直接称呼父亲为“爸爸”。然而瓦莱希伯爵依然要求孩子称他为“父亲”。 他拒绝温情脉脉的亲情关系,从不与威廉单独联系,只要求布里茨先生每月给他写一封信,汇报孩子的教学现状。 这让布里茨先生有机可乘。 一封,两封…… 布里茨先生炮制了无数封信件,内容都是对威廉学习情况的总结汇报——纯属虚构。他计划请信差定期帮他寄出,并将可能的来信转寄到伦敦的住址。 他只能这样阳奉阴违,毕竟伯爵痛恨音乐,唯独不希望威廉将来以音乐为志业。 可布里茨先生不能听他的。作为老师,他要为学生的前途考虑。如果让这样一个音乐天才蒙尘,他会变成历史的罪人。 . 威廉依然坐在那株苹果树下,那个原先合适的凹陷,随着他与苹果树的成长,渐渐不再契合。 布里茨先生已经安置好行李,锁好门户,此时正向着威廉走来。一阵风吹过,白色的花瓣扑簌簌落下,就像是他们来到这里的那天一样。 威廉坐上布里茨先生的那辆柠檬黄轿车,他趴在后车窗上,望着那座灰绿色的房子渐渐远去。 “再见,苹果花。”他在心里悄声念到。 . 布里茨先生在伦敦的南肯辛顿有一间小公寓,两室一厅,地方不大,刚好够他们两个人住。 “有点小,不过这里离皇家音乐学院很近,不远处就是阿尔伯特音乐厅,地理位置不错。”他向威廉介绍。 “这里很好。”威廉趴在房间的窗户上往外看。 拥挤狭窄的道路,行人、马车、汽车全都挤在一起,阴郁的天气会让人很快患上风湿。但一切在威廉眼中都是那样新鲜。 这是真正的大都市。 很快,威廉又发现了新的玩意。 “这是什么?”他跑到客厅,新奇地拍拍那个火炉上的大家伙。 “这是收音机,如果调整到对应的信号,就可以收听电台节目。” 布里茨先生打开收音机,他旋动按钮,搜寻频率。 一阵沙沙声后,收音机里传来了一个威严的声音:“昨天上午,我们得知国王过世……”* “什么?”威廉叫道。 “嘘。”布里茨先生把手指放到唇边,他的眼神变得严肃,“这是丘吉尔爵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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